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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亲家的小娘子(187)

所以,流民不能入城。朝廷救不了他们,就必须护好其他的百姓。

皇帝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沉吟了一会儿,才问:“你为何觉得不对?”

谢迟心情着实复杂,连眼眶都没忍住红了一阵。然后他道:“因为数以万计的灾民,也是人。”

皇帝点了点头。

他说得不错,数以万计的灾民也是人。若他这个当皇帝的能做得了主,他会让他们都活下来。可他做不了主,做主的是天命。

皇帝轻轻一叹:“朕若告诉你,其实朕早已拿定了主意,绝不会打开城门,你怎么想?”

“陛下?”谢迟微讶,“那您为何……”

“叫你们来议,只是想听听,你们有没有人能把这番道理说出来。”

谢迟脑中发蒙。

“方才提出打开城门迎接灾民、开仓放粮的,个个都是善人。但乱发善心,做的只会是恶事。只不过此事即便成了恶事,大多数人也看不明白,不会骂他们。”皇帝说着,轻笑了一声,“可皇帝不开仓放粮,一定会遭人唾骂。所以啊,总是做善人容易,做个好皇帝却难。”

从末一句话里,谢迟听出了显而易见的疲乏。他于是想请皇帝先行休息,皇帝望了望殿外,却说:“朕实在觉得闷得慌,你随朕出去走走。”

谢迟垂首应下,傅茂川赶忙去取了斗篷出来为皇帝披上。而后皇帝示意不必跟随,谢迟便独自与皇帝出了殿。腊月寒冷的夜风里,依稀弥漫着一股消沉的肃杀。

二人静静走了好一阵,谢迟终是劝了一句:“陛下放宽心。虽则洛安不能放粮,但其余多地都早已奉旨放粮了。臣觉得,总归是救了一些人的。”

皇帝摇了摇头:“放粮最多也不过五成。蝗灾越厉害,越是不敢多放。朕多想救那些人,可朕得盯着这天下,朕得防着有人造反、防着异族趁虚而入,朕不能让军队没有粮草。”

谢迟默然以对。他感觉到了皇帝的那种无可奈何,他心底也是差不多的感受。

他们都知道,自己所想的残忍的决定是对的,或者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可因为过于残忍,谁也无法轻描淡写地接受。

“你能想得明白,这很好。”皇帝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明日一早,朕会宣旨,治灾的事由你去办,另几人归你调遣。周围各郡县的粮草储备,会有官员调给你。”

皇帝饶是已饱经世事,这话说得也还是有些艰难:“待得腊月过去……”

待得腊月过去,灾民必定已经死了大半了。假若天再格外冷些,兴许会死七八成。

皇帝凝视着谢迟,长叹了口气:“到时从各地调粮救人,尽量多救一些。”

谢迟拱手一揖,想应一声“诺”,但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几丈之外,就是三大殿中排在最前的含元殿了。

十几步外,谢逢懵住。

他是刚去旁边的小间里出了个恭,谁知一出来就碰上皇帝正往这边走?夜色之下周围一片空荡,皇帝虽然应该还没看出他是谁,但必定看到了有个侍卫在这儿。若他直接转身就走,实在不合规矩,可若不走,他……

谢逢惊慌失措,眼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他在只剩三两步时终于有了点主意,一咬牙闷头跪了下去。

这晚的月色不错,谢迟低眼一看,后脊就凉了一阵。

皇帝也停住了脚步。

然后,周围都静了下来,谢逢心跳重如鼓击,心虚地实在想知道皇帝是不是看出来了,又实在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神色。

这种安静维持了不过三两息,皇帝一哂:“时候不早了。正好,让侍卫送你出宫。”

“……诺。”谢迟头皮发麻地揖道,“陛下早些歇息。”

皇帝点点头,便先一步往回折去。谢迟也怕露出破绽,赶紧一拽谢逢,提步便往宫门的方向走。

几尺之外,皇帝默不作声地回头看了看,又继续向紫宸殿走去。

方才他和谢迟同走,没有人敢打扰。但现下见他独自回殿,很快就有侍卫提着宫灯迎了上来,在前引路。

皇帝一路都没有说话,直至走进殿中后,才回头吩咐了那领路的侍卫一句:“告诉你们千户,天冷了,给当夜值的侍卫添碗姜汤。”

“?”那侍卫不禁一愣,继而赶紧叩头谢恩。他不知陛下为什么突然操了这份心,但对他们来说,准是件好事啊!

出宫的路上,谢逢一直战战兢兢,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又问谢迟:“没认出来吧?陛下应该没认出我来吧?”

谢迟不得不攥攥他的胳膊,安抚他说:“肯定没有,你放心吧。”

其实谢逢自己也觉得应该没有,不过,他就是紧张嘛。他前几天刚混到百户,要是现在让陛下给轰出去,他这一年多就全白忙了!

敏郡王府里,叶蝉也还没睡,她坐在廊下让人支了个小油锅,自己悠哉哉地正炸蝗虫。

外头蝗灾闹得厉害,洛安城里也飘来了一些。落在敏郡王府里的,她就差人给抓来了。

不过虽然油炸的香味飘得满院都是,她眼下还是酝酿不出品尝美食的心情。

这些东西真可恨啊!!!

叶蝉听说已不知死了多少人了,闹灾最严重的地方,野狼都被尸体养得个个肥壮。许多人家卖儿卖女换口粮,可粮价飞涨之下,一个身体康健的男孩子换来的钱,也买不了几斤米了。

她之所以放话让人把落在府里的蝗虫都抓了来,本也是有点泄愤的情绪。眼下蝗虫一个个扔进油锅,她还觉得太便宜它们了!!!

叶蝉又气又伤心,最后一锅蝗虫炸出来,她一个也没动,让下人们拿走分分吃了。

于是谢迟一进屋,就看到她一脸暴躁地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他的头一个反应自然是:“百岁怎么了?”

叶蝉猛地扭头,又叹了口气,摇头:“百岁没事,我就是一想到蝗灾就烦得慌。你进宫议得怎么样?陛下有办法吗?”

谢迟不知怎么跟她说那些打算,想了一想,只能喟叹着敷衍道:“朝廷实在做不了太多,只能硬熬着。”

叶蝉怔然:这怎么熬?听说灾民一过来,城外的野菜树皮就都吃干净了。就连一些有毒的菜——只要毒性不致命,他们都会煮来果腹。

谢迟疲惫不堪地一头栽在床上,阖目搂了搂她:“早点睡,明天我还要上朝廷议。”

叶蝉便不好再问,见他一副转脸就能睡着的疲惫样子,矛盾片刻还是拍了拍他:“把外衣脱了,不然睡不实在。”

谢迟迷糊地嗯了一声,伸手摸索着解衣带,叶蝉赶紧帮他一起解,几乎是刚把外衣脱下来扔到一边,他就已经睡熟了。

这几天他确实很累。虽然陛下是今天才叫他们去议这事,可他已经埋在书房里看了好几天的书,但凡和天灾沾点边的他全找来了,她知道他心里有多想解决当下的困局。

叶蝉躺在他旁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觉得他好像比印象中又好看了一点。

这个人,心里是有天下万民的。

不过前阵子,他却为了她告了个长假。

叶蝉抿了抿唇,紧紧地保住了他的胳膊。

原本平躺着入睡的谢迟在睡梦中有所察觉,翻了个身,就把她圈在了怀里。这几年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睡,她被他搂着才舒服,他抱着她才安心。

长夜漫漫,天地间寒风呜咽。都城的高墙外,不知又有多少人在这一夜间永远的睡去,留下一具消瘦的皮囊刻画着蝗灾的可怖。而高墙之中,还是有万家灯火宁静地亮着,人们因为灾民被挡在城外而得到又一夜的安寝。

昼夜交替间,一转眼又过了七八日。

天已经太冷了,连蝗虫都已基本被冻死,“蝗”已不在,但灾还未止。

洛安城外已遍地都是冻僵的尸体,许多灾民不得以间开始以此果腹,可依旧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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