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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乔木兮(60)

作者: 赏饭罚饿 阅读记录

他语气很慢,吐词悠缓,像拿它当个多年至交的好友,耐心且亲和。

在地上瘸着腿蠕动的山鸮只睁着一对铜铃样的猫眼,一眨不眨地注视他,仿佛压根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

老大爷却也不在意,放下油灯,吃力地蹲俯身子。

“来,我看看……”

他很快感叹说:“诶,是去哪儿和人家打架啦?瞧这又是刀伤又是火燎的。”

大鸟给平放在了霉湿简陋的木桌上,老杂役沧桑干瘦的身躯颤巍巍地端来盛着药膏与清水的托盘,步履凝滞地行至一侧坐下。

一面给它敷着伤药,一面喋喋不休地嘴碎闲聊。

“今天后厨剩的熟肉不多,打烊便拿去喂那几只猫儿吃了,可没富余的留给你。”

“你说你也是。”老人家吃力地眯起眼处理伤口,“尽往我这儿跑干什么?我老眼昏花的,指不定左胳膊的药给你糊到右胳膊上去。”

他开始语重心长,“老大不小了,成了家没有哇?该收收心啦,给自己找个媳妇,别整日里在外头瞎玩儿,哪家的雌鸮看得上你呀……”

“催婚事”大约是中老年人的传统作风,甚至不分人禽走兽,花鸟鱼虫。

老杂役碎碎叨叨的时候,山鸮就躺在那儿不动也不叫,哪怕他下手重了也毫无反应,安静得简直不像一只鸟。

干净的麻布在肩骨处打好了结,他给它放了杯凉透的白水,挥挥手臂打发道:“行啦,喝饱了就早些去休息,再过会儿天都该亮了。”

说着自行掀开棉被,艰难地躺回床上,轻叹一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蹲守在窗外的大猞猁见状,刚想撑起身,又被嬴舟二话不说地摁着脑袋压了回去。

朝三:“……”

少年只冲其使了个眼色,“再等等。”

那人尚且醒着,他不想节外生枝。

远处打更的梆子疲沓绵软,间或夹杂几声不太嘹亮的鸡鸣。

小椿抬眸望向夜空闪耀的星河,缺月的光幽微地一闪,她喃喃说:“寅时快到了……”

鸮鸟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休息”,它还得等着施今日的术,便收拢翅膀端坐在桌沿,一声不吭地面朝老人。

后者缓缓阖上双目,胸腔起伏得很浅,再掀开眼皮,发现这鸟仍戳在桌角,忍不住就乐了。

“唉,糟老头子睡觉有什么可看的?”

山鸮并没有回应他,或者说,它从来也不曾回应过他。这只夜猫子永远顶着一副不知世故的脸,好像比猫狗之流还要不通人性。

老杂役淡笑着看了它半晌,眉目间依旧和煦。

他毫无征兆地开口:

“小鸟,你是妖怪吧?”

朝三暮四:“……”

他这句话的语气,比在说“你长一对了翅膀”还要平静自然,似乎全无诧异。

后院窗下扒着的一干山精妖怪都僵在了那里,在簌簌刮过的秋风中,愣得目瞪口呆。

而那头鸱鸮无法言语,只在听了此话后,原本溜圆漆黑的瞳孔,隐约可见地收缩了一下。

杂役分明老眼昏花,却将它的反应极清晰地纳入眼底,带着毫不惊讶的微笑,缓之又缓地侧过脸,凝视着高处的天花板。

“唉,果然如此啊……”

他感慨万千:“我说怎么总觉得这一日过得尤其长……长得没个尽头似的。”

他仿若有上千次捡起了倒在石桌下的锄头,上千次把枯萎的金桔清理出花盆,上千次领着同一位住客走上二楼的台阶……

每日睁眼,都会莫名生出一种枯燥的疲倦。

司马扬闻言至此,拈着下巴上花白的青须点了点头,沉吟道:“看来作为主要的被施术人,在这个幻术之中,他到底还是有一些记忆的。”

一页书册若反反复复撕个七八回,边角的碎屑或多或少都会留下痕迹。

老杂役唇角犹凝着笑意,带着点打趣的意思:“想不到我这把岁数了,还能有机会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山精妖兽……也不算没白走一遭。”

他笑过之后,眼角纵深的纹路随着神情渐次抚平,沉静地开口:“你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活不到明日了,对吗?”

蹲在桌沿上的山鸮表情仍旧木讷,却终于细微地扭动脖颈,自咽喉中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咕咕”。

杂役是万千人族里一个寻常又普通的小角色。

他年轻时不知有什么样的际遇,中年时又不知有怎样的经历,大抵追溯回去,也只是些乏善可陈的过往。

如今年岁到老时孑然一身。

无儿无女,也没有眷属至亲,独自简居在客栈的耳房中。

这个人,平凡、孤独,毫不起眼。

成日里只一心地莳花弄草,照顾鱼虫鸟兽,像每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一样,喜欢晒晒太阳,与邻里左右闲谈唠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