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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38)

“师尊是大笨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又想起那个艳丽的女郎和师尊的小孩,师尊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只有他灰头土脸地扫地抹桌子。师尊的孩子还要欺负他,抢他的秋千,抢他的经书。他是唯一的外人,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他伤心极了,忍不住嚎啕大哭。一哭就没停,眼睫一扑一扑,每一下都涌出簌簌的泪珠子。

百里决明彻底清醒了,崩溃地坐起身,抓着头发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收徒弟,无渡说他自尽是在折磨自己,放屁,收徒才是折磨!他努力平了平气,低头看他不知为何伤心欲绝的小徒弟。忽地眸子一凝,她肩膀上一个黑乎乎的手印映入眼帘。这傻丫头,被鬼跟了都不知道。他怎么忘了,这小丫头纯阴之躯,最是招鬼。

真是麻烦,他心里嘟囔着,把徒弟拎上床,恶狠狠道:“再哭老子把你打晕,乖乖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谢寻微兀自抽泣,看他趿拉着鞋披上衣出门,“师尊?”

“别跟过来。”百里决明警告她,自己走了。

谢寻微哭累了,眼睛肿得金鱼泡似的,热辣辣的。自己独坐了一会儿,忍不住下床去找师尊。推开门,庭院里冷冷清清,天凉了,蝉声没有了,月光恍若水波落满人间,天地像一个冰冰凉凉的大水缸。他听见他的屋子里有人声,好像是师尊在和谁说话。他蹑手蹑脚摸过去,在窗纱上戳了一个洞。

师尊靠在太师椅上,满脸不耐烦。他永远是这个模样,仿佛呼吸这件事都让他感到厌烦。他前面站了一个人,花鸟屏风挡住了视线,谢寻微看不见那人的模样。屏风底下露出一双枯槁的脚,皮肉像干枯的树皮一样皱缩。谢寻微的脊背一麻,泛起细密的战栗,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屋子进了僵尸。

“我劝你麻利地去投胎,赖在人间对你没好处。”百里决明说。

“咯咯……”

谢寻微听见一个僵硬的声音,他知道人死了之后喉咙会发硬,说不出人话。

那僵尸不住地咯喇咯喇叫,像是在努力地发出声音。它的声音渐渐类似于人声,虽然还是差很远。它不停重复说着什么,像是一个名字,谢寻微侧耳辨认,一下愣了。

它在说:“寻微……”

“这丫头有我照顾,你不用担心。”百里决明道,“我会教她术法,授她经书,保她有吃有喝有穿。我管她管到她出嫁,行了吧?”

“寻微……”它不依不挠,仍然幽幽念着这个名字。

谢寻微意识到什么,捂着嘴,大睁着眼睛,落下泪来。

“你怎么还不满意?”百里决明气急败坏,“信不信老子封印你?被封印可不好受,五感全无,囚在黑暗里,一动也不能动。你会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永远在回忆里徘徊。我看你是个女的不动粗,你自己好自为之。”

僵尸低低哭嚎,艰难地吐字:“发誓……保护……”

百里决明像是无计可施了,仰天叹了口气,欠身坐起来,举起三根手指。他一改往日惫懒无聊的模样,收起不耐烦的凶相,肃起脸色,郑重地说道:“我百里决明发誓,我能动弹一天,便护谢寻微一天。宁我粉身碎骨,护她平安无忧。”

四下里一片沉默,过了许久才响起一个破碎的女声。

“谢谢……”

女尸终于动了,一步一步走出了门,踱进深深的夜色。

谢寻微蜷缩在墙角,泪水糊了满脸。他明白了,这具女尸是他的母亲,她死了,又活过来,从坟墓里爬出来,跋涉千万里,来到抱尘山看她的孩子。屋子里响起脚步声,一直踱到近前。百里决明在她身边坐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瓜,“不是让你别出来么?你这娃娃,怎么这么不听话?”

“师尊,”谢寻微靠在他怀里,“我阿娘变成恶鬼了么?”

“你怕么?”百里决明问她。

谢寻微摇摇头。

“死后执念未解,就会变成鬼,鬼附于人身,便是鬼怪。书上说人生一场大梦,梦醒人休,哪有这么容易?”百里决明目光放远,月色映在他的眼眸里,“寻微,鬼魂是很悲哀的东西,他们解不开心里的线结,把自己困在生死的罗网,捆成一个大茧。你不要怕他们,如果以后你遇见他们,尽你所能超度他们,给他们真正的安宁。”

“阿娘的执念是我,对么?”谢寻微问,“她知道我平安,就能去投胎了。”

“嗯。”百里决明摸摸她头顶。

“阿娘投胎以后,还能认出我么?”

“不能了,”百里决明低声说,“她投胎以后,就是别的人了,没有今生的经历,也没有今生的记忆。可只有那样,她才能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