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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獠之牙,夏莫长久(171)

作者: 周子亦 阅读记录

言语从来是伤人无形的利器,仅靠三言两语,十六岁的林悠卸掉了他们所有的防备。而又正是林悠年幼的事实,才迷惑住了他们这些自以为阅人无数的老手。

出师不利啊。

战局先机已失,史世彬自知,冷静是从弱势扭转全局的唯一利器。他自己不好受,知道老五一定也在硬撑,但该逞强的时候,这强还是非逞一逞不可的。冷汗不觉间浸透里衣,而面上不能容一点汗渍,绷住的不是仅一副强装镇定的脸面而已,更是稳若泰山的心绪。

而林悠到底是个孩子,只一眼,他从那张痛苦失色的年轻面孔上看出了太多东西。

生于富庶江南,长于锦绣金银,注定林悠只能是文弱才子,而非凶悍战将。林斌向往南方的秀丽、富庶与安定而举家南迁,林悠则是纯粹的南人了。他在那终年湿暖的南国未曾见过北疆大雪纷扬,于是不懂寒烈之霜;也未曾经过诸强并起世事纷乱,于是不知残忍之道。

即使他聪颖,不免妇人之仁。

即使他将大有可为,而现下,一个以才思胜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文士,不免无力担起青龙三十年来的分并割据。

所以史世彬从那张脸上看到了苦楚。透过苍白的生理表象,他看到林悠在剧痛之中下意识紧抓住的不是自己绞痛的下腹,而是冰冷的红木椅扶手。古色古香的青龙正堂,“上善若水”四字匾额下,这把位居正中的红木椅上坐过无数代青龙之主。他们坐在这里,曾居高临下地面见俯首称臣之众,林悠紧紧地握住了这古椅的扶手,即是紧紧握住了权柄。

古椅至今长存,而人力造就的权势却无可避免地日渐衰微了。

纵然衰微却仍要紧握,作为傀儡也好,至少要是自己看着,看清手下的人是如何自相残杀,看清浩浩青龙是如何日渐衰弱下去的。

执著的幼主长眉紧锁,他黯深的眸子,是在为家业而伤,为割据而痛!

伤之切,痛之彻,而后不能忘。

不能忘志,不能忘业,不能忘责。

那一点从亘古遗传下来的尊贵血统,就是这样在衰微中成长,在破灭的边缘腾起烈焰。破落贵门比起平民来更为世人轻贱,唯独在这些继承人的心中,有千钧重,万担沉。

史世彬按心而笑,即使那段未曾褪色的年少与此情此景重叠,令人泫然欲泣。

他想起了早已忘怀的事,哀否?乐否?

那苒苒时光一朝逆流的感受,其实却宛若一片空白。想起了那样的不甘,是血液里的高傲令他重拾破落门庭,立誓要将被人揭去的屋瓦用那些人的血和肉重新盖好。也是这样的年少,双肩稚嫩,却一意孤行地背起太沉重的东西。

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能代替九泉之下不能瞑目的亲族们,承担起一个家族的复兴大业。

他以为自己足够勇敢,最不济就是含恨而亡,泉下至少不算寂寞,然而竟有这么多难以名状的苦楚,远比“死”更可怕可怖,深深地将他绑缚在生不得死亦不得的夹缝中。

“为何不逃?”

他想起了昔年至交的话。

“……为何不逃?”

而后连场景也依稀浮现了。直升机带起的风如此之大,那人的长发飞扬,他一直以为自己远远看到的,那双质问中渐生迷蒙的眼是一派错觉。

然而这彻骨悲哀的话尹飞扬问了两次,这是没有错的。

为何不逃呢?

而今的史世彬扪心自问,却也是摇首无言。

就如同紧握扶手的林悠,这是职责,天性,以及本能。他已回想起来,这多艰的命运怪不得谁,是他执意走向这条血腥的复辟之路。同时他业已明白,从年少的第一步起,他就难以回头了。

“林悠。”

少年的眸子本已渐渐灰败,陡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勉力寻回一些神智,吃力地转过眼去看着说话的史世彬。

“四叔很高兴。”

他一度怀疑自己看错,这个吞下一整碗毒汤的男人竟还能笑貌如常,只有他言语间隙急促的喘息泄露了真相——这颗心脏已不堪重负,或许说完这些他就要倒下,“你是我兄弟的儿子,没有丢林斌的脸。”

就这些?

就这些了。直到枪战结束,直到史世彬身死人去,他的四叔没再对自己说过第二句话。

就是这么无关痛痒的几句……没再多了。

只是不知这些话到底哪里牵动了自己,突然就会有想哭的冲动。像是重又站在批白戴孝的灵堂上,对着那张从未见过的苍白脸容,第一次叫出“父亲”,不禁就湿了眼眶。

“不用你说,我们少爷自是贤明,青龙蒸蒸日上指日可待,何须仇家插手内务?”女人冷笑着走向堂前,弯身扶起虚弱的林悠时,表情俨然又如慈母般温柔和煦,“少爷再忍忍,解药要过会儿起效的。”说着便喂他服下一粒丸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