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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席地而坐(605)

作者: 山水间间 阅读记录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回来呢?徐阆心想,这世上不是所有问题都要有个答案的。

从那时候到现在,整整八年了。

徐阆念叨着,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拍拍灰尘,掀起衣摆,坐在了王府的大门口。

他不担心有人会认出他,毕竟,能认出他的人多半都已经不在人世,剩下的那一部分,即使亲眼见到,也不会将如此潦倒落拓的人跟当年那个“姬晚烛”联系在一起。

要是能下一场骤雨就好了,雨不要太大,风不要太冷,这样他就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有人坐在荒废许久的姬王府门口,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可偏偏徐阆的神色又足够坦荡自然,所以过路的人也只是将视线在他身上稍作停留,很快就移开了,并没有在意。

徐阆在冰冷的石阶上坐着,看着,想着,冷眼旁观世间万物,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心跳逐渐变得缓慢,在无声中收缩,向内生长,压得呼吸都困难,在挤压中剥去坚硬的外壳,连同柔软的肉也一并挖走,失了依托,变得空荡荡的,徐阆按住胸口,艰难地,一点一点呼吸着,再抬头望向远处的灯火,又觉得像什么虚影,隐隐绰绰,辨不清形状。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半晌才发现身体在发颤,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恐惧。

他恐惧这世间于他仿佛另一个从未到达过的地方,四处都无他容身之处。

徐阆向来看得很开,独自生活多年都习惯了,从来没觉得害怕,也鲜少感到孤寂,纵使身处深山,在林中嬉戏游玩,他也能寻到点别样的趣味,总能找到他的一席之地。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心悸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未消的毒素却久久地盘桓在那里,不肯轻易离开,徐阆将左手覆在右手上,能感觉到剧烈的颤抖,像洪水来时的前兆。

人间与仙界,从来都是界限分明,不该有任何的来往。

那些神话故事里,高洁孤傲的神仙望向人间,于是沾染了红尘,动了情。欲。

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故事写到,若有凡人误入仙界,再回到人间,又是何种心境?

徐阆绞尽脑汁地想着,想到《述异记》中倒有个“烂柯人”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忽见两童子对坐下棋,棋局终后,他发觉手中的斧头已经朽烂,回到村中,一问才知百年匆匆而过,与他同代的人都已经亡故,满目萧萧,身处故乡,却颇有种举目无亲的感觉。

那故事中的人感到恐惧吗,他之后的结局如何,那位提笔写下这故事的人却未曾提及。

徐阆想,他是害怕的,他害怕的是他最熟悉的人间百态,甚至,他开始害怕他自己。

他去了一趟仙界,染了一身昆仑山的冷,缱绻难消,在滚烫的世间也难以融化。

于是徐阆又想起了白玄,他是不愿再去想那些事情的,可回忆就在那里,是最聒噪的夏蝉,要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喊他的名字,扰得他心绪不宁,非要看一眼才肯消停。

他说,你真吵,回忆听了,在那里窃笑,又要他听得明白。

离开玄圃堂后,徐阆也想了很多,他知道白玄此番举动是为了他好,但他不需要这种善意,表面上是“我为了你好”,实际上却是一种胁迫似的命令,丝毫不考虑他的想法。

想得多了,他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也不知道到底如何才能让白玄敞开心扉。

不过,既然已经离开昆仑,回到人间,徐阆也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费尽心思地想了。

他暗暗地在心里骂白玄,要是真的想让他离开,就应该强迫他留下来,而不是像这样模棱两可,暧昧不清,叫他心烦,叫他意乱,叫他犹疑,又叫他无计可施,近乎于一种酷刑。

而梁昆吾,他也是擅长打哑谜的那一类,兴许神仙都是这般,喜欢说些奇怪的话。

就比如他说的那句“选择的权利,从来都在你手中”,徐阆想了十几天,都没想明白。

徐阆想,他的人生大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段在姬王府上下被满门抄斩时结束;中间那段寄情于山水,他活得浑浑噩噩,却觉得欢喜非常;而后半段从他误入昆仑的那一刻开始。

他觉得自己像个囚徒,被冰冷的镣铐锁住,镣铐的另一端向着无尽的深处绵延。

即使不去看,晃着锁链,听到轻轻重重的敲击声,徐阆就知道,锁链的那头连着昆仑。

哪儿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啊,徐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半倚在门梁上,唉声叹气。要是换作之前任何一个时间,白玄叫他离开,他真就心甘情愿地立马收拾东西走,最多只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舍,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魂不守舍,仿佛只是人走了,心神却没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