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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写的从前(116)

作者: 顾安森 阅读记录

我自知所有人都等着在看我这位梁国公主的笑话,愈是如此我愈发不能漏出半分怯意,只是这洛阳的冬日太冷了些,待我一身华服踏出驿馆,扑面寒气沿着裙裾攀缘而上似要沁透我的整副身骨,也令我指尖再无了一丝温热。

那是正光六年的二月了,我应邀入宫觐见明帝,也义无反顾跌入了这万丈深渊之中。

当我迎着四下目光一步步迈入殿内,将一室的各怀心思尽数敛入眼中,掩藏于热络表象下的诡谲疏离令人背脊生寒,无论是高位之上胡太后,抑或是新后胡氏,更别提这满座朝臣,望向我的目光皆带着几分说不清明的审视,如此高高在上,又如此不以为意。

其间唯有明帝不同,他生了双极为明亮的眼眸,望来时似有灼灼光华于其中。恍惚间我眼前又出现了子熙的模样,记得那些年的对局里,每得一步妙手他亦是此般,恍若星河烂漫皆汇于眼,微一而笑又如皓月清晖笼罩天地,那是世间最为难得的胜景。

不过明帝眼中有着太多东西,终不及子熙一颦一笑皆由心生来得纯粹,尤为是他眼底转瞬而逝的锋芒,似是透过我在望着些什么。我又怎不清楚,他望的是我身后的梁国,所期冀的亦是我作为筹码能为他与胡太后的对局带来些什么。

霎时我觉这宴会无趣透了,却还是谨守着礼数不敢有丝毫懈怠,虽不耐也不能被人看了笑话去,如今我所为皆与梁国休戚相关,半分差错也出不得。只是这满殿中人哪个不是翘首以盼我今日出丑于此?自我一落座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就从未落下过,更莫提话里行间几多所指的胡皇后了。

我是不甚在意,见她虽衣着华美却眉宇稍显稚气,显然还年岁尚轻就更不愿与其计较了。倒是那位传闻之中的胡太后酒过三巡竟出言命我献舞助兴,此般折辱令我身旁使者骤然变脸,我却是轻笑一声开口婉拒道:“恕临安不擅歌舞,却是自幼与家君学棋,若太后真想见识,改日临安定带你一览这黑白乾坤。”

果然此话落下胡太后原本尚佳的面色陡然阴沉,而我也自知今日这场宴会应是到了尽头,随即以身体不适为由请辞,待回到驿馆才彻底舒了口气。

其后泽兰多有忧心来日宫中生活,我却是清楚本就对立何谈得不得罪?更何况梁国公主这一身份早已注定了我乃明帝一边,在这权势漩涡中谁又能明哲保身?我能做的不过是当好这枚棋子,眼见着他们母子相戕,成败皆不由我,我亦无所在意。

只是后来我才发觉这想法有多可笑,自那日后宫中赏赐络绎不绝,甚至流言四起说是明帝于我一见倾心故学棋想要讨得我欢心,最为荒唐的是甚嚣尘上之下连泽兰等人都信了,却只有我如局外人般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彼时魏国忽而掀起了阵对弈之风,直至我六月大婚已是风化成习,我想若子熙知晓定会颇为欣慰,只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莞尔而笑的模样了,此后唯余念想至死不渝。

正光六年的六月,亦是孝昌元年的六月,我由驿馆出降入主宣光殿,是为左昭仪,那日的典礼仪制比肩皇后,我不知明帝如何做到,却也知此举无异将我置于火上炙烤,也就泽兰会以此为殊荣,我所见皆为波诡云谲,今后日日都得如履薄冰了。

尚记得阿姊出降时的盛大空前,那时我还钦羡于一袭锦绣华服的阿姊,如今到自己却觉疲累至极,待合卺礼成我已是困倦不已,所幸我非皇后不必与明帝行结发之礼。

‘结发同心,生死不离’此之誓言须得与心悦之人一同许下才可作数,而我心中之人与我相隔千里,而他的心里始终不曾有过我,我又何需此礼?

只是明帝此人颇为有趣,说来他比之七符还要小上两岁,眼中却参杂了太多情绪,自以为掩藏极好,殊不知我见过这世上最炽热无垢的目光,他那故作出的奉承又怎能入得了眼?

可我太累了,无心去应付那些或真或假的称赞,只是隐约觉得飞鸟展翼向往这天地浩大,却终是飞入了另一囚笼,我如这飞鸟,却又远不及飞鸟。

那日最后这场大婚在烛火燃尽中走到了尽头,随之而来的宫中生活才是另一煎熬的开端,我亦是在这日复一日的争斗中耗尽了全部心力。

至此才知原来这宫闱才是最见不得光的地方,日益暗哑下生出了无穷尽的肮脏阴私来,有时我也会想阿父宫里那些妃嫔是否也曾斗得此般至死方休,后又一想魏国朝局动荡远非梁国可比,单是一跋扈至极的胡太后便已是我此生所见最为不端之人。

胡氏一族势大,外戚干政下身为帝王的明帝却连一丝威严都无,而这宫中先是有了个胡皇后,又在我入宫不久多了个右昭仪,胡太后此举无疑是在敲打于我,可惜我却不想做那只与鹬相争的蚌,终日闭门不出下倒与一殿的尔朱嫔相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