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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成城(35)

乎是一个写生美术本而非作业本。平时顾希城都是一副冷冰冰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没想过他也会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她一时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把本子翻开了一个角。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顾家后院正对一个幽绿的山谷,那里开满了杜鹃花。雨后的杜鹃花香比平时更加浓郁,花香夹在风里,抖动着美术本薄薄的白色纸张。没想到的是,本子看上去保养得不错,里面却画满了几乎一个本子的建筑写生:有的是照着名建筑临摹的,有卡拉特拉瓦的火车站、伍重的悉尼歌剧院、皮亚诺的文化中心,等等。除去这些,大部分图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画着玩的,因为构图并不严谨。但是……

“你在做什么?”顾希城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害她回头时差点打了个哆嗦。他一看见她手里的本子,立即快步走过去把它抢回来,眼中有着浓浓的尴尬:“你怎么随便偷看别人的东西!”

她眨眨眼:“很……很漂亮啊。虽然不专业,但这些设计都太棒了!”

他看上去更窘迫了,脸蛋偏向一边,皱着眉说:“这些又不是我画的,是我爸爸画的,和我没关系。”

“啊?”她本来想说“别撒谎了我知道是你”,但想了想又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你爸真厉害,让他一定要尝试搞建筑设计,因为他真的很有天赋啊,他如果真的去做这个,一定会一炮成名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别扭。他垂下长长的睫毛,向下的嘴角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他把美术本合上放在书桌里,用一块羊绒把建筑书盖住。

她一向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人。所以,这一天过后,她没再在他面前提过他的建筑构图。等他们在一起后,原本以为他总有一天会跟自己聊起这件事,可他却一直绝口不提。明明画得这么好,为什么要害羞呢?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他新买小提琴大师裴绍的CD被他父亲砸得粉碎,她才隐约有些明白其中的理由。后来他们一起聊到未来,他用听去骄傲的语气说着自己要继承父业,她从他眼中读出了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遗憾。

“你继承家业,不错啊。我喜欢建筑,以后要当建筑师。”

她这么说着,却真的开始钻研建筑,想要用自己的勇敢给他一些鼓励。可是对建筑了解越多,她发现自己也对建筑真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久而久之,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最初学建筑是为了希城。当年高考前夕,她在试卷中挣扎到生不如死的时刻,后台强硬的他被保送大学,居然在百日冲刺的时候跑到西班牙去玩。他回来以后,带给了她很多南欧建筑的照片。

其中有一张,就和此时不远处的浅棕大教堂重合了。

随着巴士挪动,教堂的角度微微变换,

金光从四座高耸入云的钟塔间隙中射出,因为过于耀眼而让人无法直视。即便是坐在车里也会不由用手背挡住眼上的阳光。周围有三架庞大的吊车同时在修筑这座教堂,它们和钟塔并列在一起,比周围所有的楼房都要高出上百米,像是巨人在这座城市的正中央建立了神灵的住所。1925年11月30日第一座钟塔修建完毕,安东尼奥·高迪曾经激动地说:“看,那根长矛把天空与大地连在一起了。”遗憾的是,这之后一年,高迪就逝世于有轨电车撞车事故,并没有看见它们全部竣工的样子。从1882年开始动工到现在,这座建筑仍未完工,但人们已经可以想象未来中央170最高钟塔完工后的宏伟景观。

这是圣家堂,是这座城市的圣殿,它身上每一个细节都刻满了人类文明灿烂的遗产,它的钟塔象征了耶稣诞生,耶稣受难,耶稣升天以及十二信徒。它的庞大令人震撼。因为有了它和安东尼奥·高迪其它的伟大建筑,这座城市才会被人们称为“高迪的城市”。

这里是她从小到大一直最想到的地方。

它的名字是巴塞罗那。

这里果然和当年希城所说的一样,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人山人海,游客如蚁。而圣家堂,实际上比她想的还要大,完全超出她的期望。

教堂正门前站着一个男人,他正背对着她,抬头望着耶稣受难雕像的方向。圣家堂遮天蔽日,让蓝天都仿佛变成了苍白的灰。听见容芬的呼唤声,那个男人回过头来,第一个看见的却是她。

她不会忘记自己对这里寄托过怎样的梦想。

想要成为建筑师的梦。想要看高迪毕生代表作的愿望。想要在家乡为盖一栋充满自己风格的楼房。想要和希城一起来到这个地方。

看见他朝自己投来温和的笑。她心里终于明白,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很多时候就像是她和希城之间的距离一样。

可是,这又何尝不算是另一种方式的重逢呢?

她也朝他友善地笑了笑,然后看他向自己走过来。

“你们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他穿着白衬衫、卡其色短版风衣,涤纶和羊毛混织的黑色长裤。裤子是流线型剪裁,黑皮鞋却像商业人士一样擦得锃亮。上半身是浅色的休闲俊逸,下半身是黑色的时尚严谨,这一身穿着哪怕给李真看,她应该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或许擅长设计和颜色搭配的人都很会穿衣。可圣家堂太过高大,遮天蔽日地拦截了所有明媚的阳光。短暂的惊艳后,进入视野的男人脸部轮廓又一次唤醒过去的记忆,将画面洗涤成了灰色。

“是啊是啊,巴塞罗那真漂亮,就是有点热。真不知道这里夏天会变成什么样。”

有经验的演员都知道,真笑和假笑的区

别不在于嘴角的弧度,而在于眼睛周围肌肉的利用率。演戏实在演不出开心表情时,只需要把眼睛周围的肌肉都堆在一起。她这时就笑得几乎没了眼睛。

他大约有两三秒的停顿,忽然说:“西班牙的南部是很热,因为离非洲很近。关于南部的天气,我这里有个小故事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她摇摇头:“你说。”

“有一个西班牙大学生主修历史系,做了一个关于欧洲殖民和非洲移民影响的论文。他专门去机场,打算找黑人做采访调查。然后,他看见一群黑人正在托运行李。因为欧洲人对种族问题比较敏感,他生怕选到了皮肤较黑的混血得罪别人,所以,就挑了一个最黑最非洲的黑人问道:‘先生,我可以采访你一下吗?’黑人同意了。他说,请问你对西班牙是怎么看的。黑人说,热。他又说,非洲和西班牙哪里热。黑人说,西班牙热。他说,可以问问你的年纪吗。黑人被热得不行了,直接把护照摊开说你自己看。他一看,说不对啊先生,这照片上的人明明是个中国人。然后,那个黑人愤怒了:‘老子本来就是中国人,是来了你们西班牙以后才晒黑的!’”

听到最后申雅莉“噗”的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原本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她笑得不行了,他还是很严肃地说:“白人的色素很淡,吸收紫外线只会让他们皮肤变红,脱皮然后又变白。即便这样西班牙人都比英法德的人皮肤黑,你就知道这里紫外线有多强了。晒多的话,真的会变成黑人。”

她吓了一跳,圣家堂下面没阳光她就没带伞,这时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真的假的!我现在就去拿伞!”

“当然是假的。”她刚跑两步,他就在后面说道。见她一脸狐疑地转过头来,他才终于忍不住笑了:“怎么说什么你都信,真傻。傻女人。”

完全被耍的感觉。她咬牙切齿地冲过去,在他胳膊上乱捶一通:“喂喂喂……”

如果是希城,看见她那哥斯拉一般的气势,肯定会提前溜掉了,或者躲在朋友的背后继续挑衅她。可Dante就这样挨了她几拳,然后微微笑着说:“有精神就好。刚才看你好像挺不开心的。”

被戳穿心事,她有些尴尬:“我没有不开心啊。”

“是吗,那就是我的错觉。”他也不继续坚持,指了指身后的圣家堂,“也是,你这么喜欢建筑,没道理说看见这个还不开心。”

她抬头看了看因背光显得有些阴森的哥特式教堂。现在它还没有完工,没有最高钟塔的点缀,从远处不经意地看向它,它就像是一个被雨淋过的,下垂泥泞的负伤巨兽。但真正仔细看才会发现,那些坑坑洼洼的密集之处,其实都

是由无数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构成:主教的象征,音乐天使,塔尖上印有Hosanna Excelsis的六角石块,三位一体的柏树装饰,象征永恒生民的白鹈鹕雕刻,六只脚趾的屠杀者,罗马士兵的头盔,等等。

如今的建筑大多都很短命。它们像是杂志一样被批量打印出来,撒遍全球各地,盖在每一个现代化都市的角落,但总是在一个时代中昙花一现。只要有新更高的楼出现,较矮的那一栋往往就会渐渐被人们忽视,在不久的将来被拆成千万块废砖。这种修了一百多年还未完工的建筑,恐怕以后不会再有。

她拿出相机,想要把眼前伟大的一幕记录下来。可举起镜头才发现能拍下来的不过是十分之一都不到的部分。

“要不要我帮你拍?”他问道。

平时出去旅游,并不喜欢把人和景框在一起。因为觉得这种“本人到此一游有此照片为证”的行为有点傻。可是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她居然想都没想就点头了。只不过他还没接过相机,就有路过的热心游客说要不要我帮你们两个拍。他怔了怔,转而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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