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子(6)

彼时，换了身轻便装束的卿霖，正躬身侍弄着院里那片他亲手种的花木，方巾束发、挥锄利落，鬓角汗星点点，活似个耕读为业的俊书生。

楚嫣呆头鹅似的立在一边，脱口问了，便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等待回答。

卿霖的动作流畅依旧。他认真干完了手上的事，其后擦手拭汗，平复呼吸，环顾着平整过的院落，眉眼温和满足。

“你看，这片花木我已种了快两年了。”他道，嗓音微低，“准确地说，是一年八个月零四天。”

这些花木，是他自到王府，养好大半伤病，能双脚下地便开始种的。

“卿霖儿身为罪宦之后，风尘之流，是将军把我从火海里捞出来，救了我的命，给了我这个家。”

*

直到如今，卿霖已能很平和的去回想往事。

包括那些年泥淖里的煎熬，在恣意放纵与自我毁灭之间的挣扎。

——被打碎所有骨头与尊严，成为一名合格的妓.子，对易庭轩这样的少年来说，是一件过于困难的事。

或许，真正从易庭轩变成卿霖儿，是他听闻楚嫣“被救”的那瞬。

并非痛恨同伴的遗弃，只是他那瞬间忽然恐惧的意识到，他连这样的“万一”也不可能有。他已是卿霖儿，只能是卿霖儿。

所有的未来与希望，早在景明十二年就与他无关了。他是再无未来，再无希望的人。

因此，成为卿霖儿的他纵情声色，不再顾惜皮囊与所谓的尊严。他艳冠京都、狷狂峻介，引得无数轻浮浪子豪掷千金只为买他一笑。

卿霖儿不屑，亦无所谓，随手挑了出手最大方的那个，而后被凌.虐得体无完肤。

将军便是这时第一次救了他。如天神骤降，挽他于冰火地狱。

此后很久，他仗着“大将军”的威名，不再被时刻催逼着接客。二人表面是恩客与妓.子，实则更像一见如故的知交，谈天说地、无所不论。

将军成为卿霖儿唯一的，亦是最珍惜的朋友。

那么，他们如何从朋友变成恋人的呢？卿霖脱离回忆，对楚嫣满是怀念地道：

“我们相识一年，将军恰遭大劫，阵前被召，为政敌设伏追杀，身受重伤，不得已藏匿花楼韬光养晦。”

能以微贱之身助朋友一力，于那时的卿霖儿而言，是种难得的慰藉。至于二人之后的朝夕相处与情难自禁，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将军与妓.子，其实他肯要他已是他莫大的幸运，遑论未来如何。那时的卿霖儿是没有想过未来的。

那么，如何有了如今的好光景？

从头听到尾的楚嫣，轻声问。

这回卿霖却没细讲，揉了揉她的头，像看自己亲爱的小妹妹。

“小姑娘问这么多干什么，既然如今是好光景，尽情享受便是了，何必问个子丑寅卯。”

灼灼春光里，他似青山隽秀，所有过往，不过付诸一笑。

第8章 七

七

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了。被揭伤疤的卿霖平和如往，反倒是楚嫣莫名低落，连着两日避着不敢见他。

他过往的伤尽管已结疤愈合，但留下的狰狞痕迹仍让她难过、心悸，不忍猝睹。

楚嫣发现，自己无法不感谢穆王在他生命的出现。至少他让那时接近毁灭的少年重拾生的希望。

乃至于，她发痴地想，当初她如果没有被掠出曼春楼，哪怕被贱卖、被折辱，至少还能和他“同甘共苦”……

察觉她心绪变化，善于体察人心的卿霖暗自叹息，自觉自己一时感慨往事，吓到了小姑娘，干脆带着她出府游玩，好好换个心情。

时值初春，韶光正好，城里城外游人如织。

身边只留了名驭车老仆，卿霖带着完全没个女孩样的楚嫣逛玩集市，挥手便为她添置了一大堆姑娘家的衣饰用品。

不一会，见她眼睛不自觉粘在路边的糖人上，于是车上又多了一堆热气腾腾的零嘴吃食。

一路出游，卿霖待她温和细致，体贴周到。便是亲哥哥也只能做到这般了。

听着耳畔叫卖声、车轮辚辚声，楚嫣捏着那只漂亮糖人，融化的糖液流到了手上，她犹望着车窗外失神。

对面的卿霖失笑，命驭夫驶向城郊的澜心湖。

草长莺飞，柳烟花雾，游人们扶老携幼，笑语盈盈。

粼粼碧波上，二人泛舟春湖，入目皆是胜景，一时间不由忘却外物，恬然心宁。

*

“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好。”

伴着欸乃摇橹，楚嫣不期出声。

她目光仍留恋在湖上、岸边，清柔声线不知何时脱去了那股生涩僵硬。

她说：“在楼子里，我不敢想未来还能是这样的。”

这样的平凡安宁。对于那座楼子的每个“雏儿”来说，能无病而死，死时有一席裹身，已是有些奢望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