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子(5)

卿霖本能提起戒备。

防卫森严的王府竟潜进了外人，卿霖像每个发现家中进入陌生人的正常人一样，警惕试探，假作无害。

暗中则全身蓄力，随时准备扬声示警。

而他的这些肢体语言，明明白白告诉亭中人：他没认出她，半点都没有。

失望突然如海汹涌。在他几乎掩饰不住审视的再三询问中，亭子里的少女终于沙哑出声。

“我是……楚嫣。”

我是楚嫣。你还记得我吗？

*

楚嫣。陌生的名字，但又似乎……不那么陌生。

卿霖其实并没愣多久，出众的记忆力已让他从久远回忆里捕捉到这个名字。但毕竟久未吐出，再出口时，难免有了几分生疏。

“楚嫣，真的是你？”

他显然是记得那个小姑娘的。如见一位意料之外的老友，他并无任何丑陋过去被掀开的羞恼，而是感叹着，含着半句未竟之言。

楚嫣，原来你还活着。

楚嫣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管教嬷嬷会恶意把他沦落风尘的事告诉她；换成她被人“救出”楼子，管教嬷嬷自然也会把此事转告卿霖，以打击他的意志。

说不得，管教嬷嬷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些什么她弃他而去、他信错人了的话。而这里面的每一句，会给彼时遭逢大难的少年带来怎样的羞辱，她也完全能想象到。

这些，她都能想到。只是不敢想，不忍去想。

相认过后，卿霖便像招待一位老友，邀她坐下夜谈。

清风明月下，楚嫣对面的他身形清癯，眸光平和，声线清朗舒缓，看起来就如任何一个普通男子，既无糟糕过去的阴霾，亦无承欢他人身下的脂粉阴柔。

楚嫣不敢想，他要煎熬多久才能拥有眼下的风轻云淡。她唯一敢想的是：

看来那位大将军真的对他很好。

不止是给他呼奴唤婢的生活，也不止是救他出泥淖，还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填平他眼底的满目疮痍。

*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救你的那人待你好吗？”

卿霖亦在打量着故友，一面斟酌着询问。

他对面的少女沉默得有些过分，乌黑眼珠凝睇着他，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

“我、我还好。”

楚嫣生涩吐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他不是故意救我……这、这些年，我一直是一个人……”

表现糟糕得，简直想让她就地打个缝钻进去。

其实无需她多解释，卿霖已从她的外表和近乎失去表达能力的表现看出，她被“救出”楼子绝非是管教嬷嬷说的弃他而去。

带她走的那人，并没好好待她。这些年，这个小他两岁的女孩哪怕过得比他好，但也必定好的有限。

发现了这点，卿霖对跟前少女不免生出了分怜惜。他轻柔打断了她的话，温和地看她。

“不着急，既然来看望我这个老友，便在王府多留几日吧，我们也可好好叙叙旧。”

第7章 六

六

卿霖的邀请让楚嫣措手不及。

她像受惊的猫，瞪大了眼睛，心底挣扎了一个轮回，最终仍可耻地没挡住诱惑，默认了。

等等，再等等。她对自己说，且容她再贪恋几日，她一定会记得朋友的分寸，不会逾越，更不会扰乱他现如今的平静生活。……

毕竟，这个世上，她也仅剩这点偷来的温暖了。

便这样，次日一早，听从卿霖的叮嘱，楚嫣乖乖从王府门房请见，光明正大、手脚局促地被领进内院。

穆王没有娶妻也未纳妾，卿霖便是下人们默认的后院主人。借了远房表妹的身份，楚嫣被自然安排在主院客房，距卿霖几墙之隔的地方。

她既欣喜，又惭愧。粗糙惯了的手足甚至已不习惯那些锦衣玉带，躺在厚厚的缎床上，她好几日睁着眼不能入睡。

她已经忘了很久小时的生活了。置身王府的安逸富贵中，她只觉自己格格不入，像是跳梁小丑误入了堂皇大殿。

幸好，还有卿霖在。

自她进府的大半月，穆王都不曾回府，据卿霖说是其恰好外出办事。

——他含笑向她解释，穆王身为万军统帅，一向身先士卒，为公事常常“忙的脚不沾地”，让她“无需多管”。

卿霖与穆王的感情，楚嫣曾远远旁观，然而靠近才知他们究竟有多亲密。

那是历尽千帆后的相守。超越性别、超越身份，不管在外人眼中相差有多悬殊，他与他，都是无可辩驳的亲密爱人。

楚嫣为此感到自卑，惘然，乃至难以言喻的向往。

她忽而对他们的相识和相恋产生好奇。于是，平淡温馨的相处了几日，逐渐褪去陌生感的她大胆问了卿霖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