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须辞(128)
怀沙被他倒握着负在身后,垣帝的血已半干,尚未凝固的那些顺着剑刃倒流,积在挖云白玉制成的剑柄与剑身的交接之处。
“怜清。”
他在最后一级阶前站定,听见了师尊的声音。
不卑不亢地回应。
“师尊。”
却不见人。
“你回来了。”
“弟子回来了。”
“事情可做完了?”
“还没有。”
“何故回来?”
“报仇。”
“报谁的仇?”
“桑胥。”
空中传来一声浅笑。
“你是谁?”
“弟子怜清。”
“谁的弟子?”
“上玄门掌门霖宣嫡传弟子。”
“何故回来?”
“为桑胥报仇。”
那声音的笑意又加深了些:“那便来吧。”
绕过身前合抱大小的青铜祭鼎便是平日的练功场,怜清迈步之前那里还是四野寂寂,不过一霎,成片的人群凌空而降,几息之间列队以待,行步变换间已极速布好了上玄门最为凶险的天罡阵。
那是他的十六个师兄。
此时俱是瞳孔泛白,印堂全黑,阵成的同时整座山顶魔气骤增,殿前出现十六把青光剑,齐刷刷对准了怜清面门。
怀沙又是一抖,比在宫里那一次更厉害了些。
师尊的声音悠闲恣睢:“要想杀我,先杀他们。”
“你控制了他们。”
“已经形同死人了。”殿中白光一闪,有男子施施然落座于书案前的镀金太师椅上,“不枉我开宗建派三十余年培养他们。心性越纯,越好控制。”
话音刚落,十六人举步并进,被控制了意念的脸上麻木呆滞,如同一具具活尸,皮影木偶般机械地抬剑朝怜清奔去。
“不要想着只守不攻。”霖宣笑着,“七年前加固封印者便是他们。十六个人,少死一个,桑胥亡魂都逃不出霜天漠。”
已越过阵法将所有人甩在身后的怜清脚步一滞,缓缓转身看向后方不知疲倦地对他发起攻势的十六个人,原已碰到大殿门槛的脚尖忽地转向,朝对他步步紧逼的人群走去。
怜清记得那晚在殿前第一个杀死的人是十三哥,离山那夜的包袱便是他收拾的。然后是九师兄,包揽了从小到大教怜清识文断字的任务。下一个是十五哥,怜清每次被罚都替他留饭的人。
他记住了那晚自己杀人的顺序,以何种剑法,在什么位置,是一击致命还是声东击西。他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都恢复了神智,用一双双看着怜清长大的眼睛盯着怜清,眼里净是不可思议。怜清的剑来得又快又狠,他们将言未言的话堵在喉间,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失去了发声的机会。每一个人都是那样半张着嘴、瞪大眼睛,看怜清手中的怀沙从自己体内拔出去,再直直地倒下。
怜清最后杀的是二师兄和十六哥,他将他们引到鼎前,夹在他和鼎间,一剑刺死了两个人。他们自此便死在了一处。
然后怜清朝殿中走去。
前脚已经迈进了殿内,师尊在座椅上等着他。后脚却被人抓住了。
怜清低头,大师兄不知何时从阶前爬到了他的脚下,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被血拖出来的痕迹。
“小十七……”怜城死命地仰望着他,这个自他在襁褓中时便从师尊手中把他抱到自己怀里的人,此刻喉咙被划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汩汩地从那里冒出来。那是怜清一招封喉的剑法。
怜城费力张大嘴,牙也被血染尽,艰难地发出他这一生能说的最后一点声音:“……逃。”
原本只是鞋底沾红的软缎白靴现下脚腕处也多了个血红的手印,那双拼命抓着怜清左脚的手在怜城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便很快脱力放开。
霖宣慵懒靠坐在太师椅上,怜清每近一步,怀沙便多一分躁动不安。
直到二人隔桌相望。
霖宣看着他,眼中有些许赞色:“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怜清脸上被溅了大片血滴,汇聚到一起的便成股顺着他的下颚滴落,他举起怀沙,人和剑都像是从血河里趟过:“一切尽在师尊掌握之中。”
“不想知道我为何这么做?”
怜清摇头:“人死如灯灭,弟子前来不为解惑,只为让三十万桑胥亡魂得到解脱。”
霖宣默然少顷,轻叹道:“长舒啊……你还真是,做人做神都一个模样。”
怜清至此终于眼神微变,眉宇间的痛楚转瞬即逝,下一瞬,怀沙便刺进了书案前的胸膛。
霖宣伏诛时没有任何挣扎反抗,怀沙插在他胸前,直到那具肉身渐渐咽气,才终于停止了躁动。
怜清耳边嘈杂纷乱的声音响了许久,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男女老少,或悲怆或欢喜,或哀鸣或高呼,他们闹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散去。怜清知道,霜天漠解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