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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空(出书版)(65)

管蘅笑得咯咯的:“完美的演奏只存在乐手的脑袋里,没有人可以达到。接下来你要……”

“如果我拿出戒指,你会晕倒吗?”

管蘅沉默了,隔得那么远,黎漠都听到哗哗的雨声。她是在阳台上吗,是不是正看着小区的车道,等着他的车开进来。许久,他才听到管蘅的回答:“我想我会流泪,我这么笨的一个人,竟然有这么好的归宿,连上帝都会妒忌的。”

“让他妒忌去吧!管蘅,以后直到终老,你都不能接受别的男士的示好、邀请、暧昧,不给某些乐迷留下想象的空间,做得到么?”

“当然,我有你了。”

本来只是说笑,说着说着,黎漠动容了,仿佛自己真的置身在万众瞩目下的剧场,他向管蘅求婚,他们亲吻、拥抱,接受众人的祝福。他按捺住狂飙的心跳,深呼吸,故作严肃道:“管蘅小姐,距离你的单身结束还有几小时,请珍惜着过吧!”

“不,我不要珍惜,如果可以,我想立刻挥霍一空。”管蘅吸了吸鼻子,大概是情绪失控了。

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任时光流淌着,在听到那边一声轰隆的雷声,黎漠问道:“雨这么大,今晚的演出会不会取消?”

“莫姐他们还在商量,不过我准备一会就去音乐厅,乐团他们应该会过去排练,我不能让老师们等我。”

“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不会有事的。”管蘅笑得柔柔的。

管蘅从不骗他,她要么不说,说了肯定做到,于是黎漠放心了。他去餐厅吃了午饭,闭上眼小憩。醒来后,他打开手机,上了会网。网上的消息很不乐观,没有人再拿暴雨调侃、逗趣,多的是哪里哪里淹了、哪里哪里禁行、谁谁失联。网友上传来的图片上有被雨水淹没至车顶的大巴车、有划着浴盆飘浮在水面的迷茫市民、有孩子套着游泳圈嚎哭的面容……黎漠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心慌乱得像头惊恐逃窜的小兽,他准备给诸航再打个电话,还没打开号码簿,手机响了,不知怎么,心一抖,手机掉在了地上。

管蘅有过很多梦想:四岁的时候,她的梦想是妈妈夜里不要再咳嗽了,爸爸不要再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偷偷叹息;十岁的时候,她的梦想是不要天天练琴,她想和隔壁的姐姐玩跳房子,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二十岁的时候,她的梦想是置身于柯蒂斯音乐学院古老的建筑物中,阳光从高大的窗户里射进来,她坐在钢琴前弹奏。周末的晚上,坐上火车,去另一座城市看望学画画的陆庭芜;三十岁的时候,她的梦想是春天的黄昏,花园里开满了花,她的小腹高高地隆起,看着黎漠在工作间做着木工活,那是一个秋千架,不久以后,他们的孩子要出生了,是个女生,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六十岁的时候,说不定有些成就了,管蘅的梦想不是写本书,而是和黎漠一起去他设计的桥上走走、留个影;八十岁的时候……

这些梦想都很奢侈吗,所以太难实现了……管蘅看着漫到腰间的水,双手红肿、流血,她已想尽了办法,车门、车窗依然纹丝不动。

水以看得见的速度向上涌来,窗外,明明是天天走的路,突然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像无边无际,又像是天的尽头。

这也是上帝的安排吗?她原来以为攒了那么久的人品,终于遇到了黎漠,属于她的幸福刚刚开始,错了,那是幸福的终点。为什么要如此短暂,是她贪心了么?

她看着手机屏保上的黎漠,她深爱的这个人,离她这么近,却再也感触不到了。

“管蘅,是你吗?”黎漠对着手机惊恐地吼问。

许久,声音像从远处飘来,夹着不甘的哽咽:“黎漠,如果……如果有一天我遇到晓冬,要对她说什么?”

黎漠感到胃部突然涌上一股剧烈的绞痛,他简直没办法形容那种感觉。一会儿,疼痛就贯穿了他的身体。他站立不住,跌倒在地。手抖得握不住手机,只得双手紧握。“让她祝我们白头偕老、永浴爱河、有儿有女,然后……说后会无期。”

管蘅的语速突然急促了起来:“黎漠,我真的很幸福,被你爱着,还举办了专场音乐会,去过了巴黎。黎漠,对不起……”

“不准对不起,管蘅,如果……如果……我会恨你。”

他明白了那个梦的寓意,那不是对他的警示,那是告诫,让他及早把握,可是他没懂。中国人无助的时候,爱说老天保佑。他跪下,仰望着窗外,老天保佑,上帝保佑,天地万物的一切神灵,求你们千万不要……管蘅可以没有音乐天赋,可以没有清亮的歌喉、清丽的容颜,哪怕夺去她的双腿、双手,请让她微笑,请让她聆听,请让她呼吸,请让她和我在一起……

沽沽的水声变成了翻腾的波浪,那么的清晰,感觉正在溺没他的头顶。

“黎漠,人品攒得还不够,以后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攒人品,那样下……有一天我们说不定还能相遇,你可不可以等我?我想一直一直地和你在一起……”

“想和我在一起,就拿出你的诚意来,今晚,你带我去看你的音乐会。”

“对不起,黎漠,我做不到了……”

声音没了,四周死寂得像飘流在茫茫的大海上。

你说过为了能和我在一起,作弊又怎么样,这一次,你为什么不作弊?他张大嘴巴,想问。

上帝呢,她那么爱你,你在哪里?

那个冬日,他和她在教堂里。他看到她对着圣母像画十字,他问她是不是在向上帝祈祷。她说她不祈祷,只告诉上帝她在想什么。他问你现在想什么?她笑着回答,天可不可以不黑?

他的天黑了。

他猝然倒在了地上,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报道说,这场暴雨是北京61年来遇到的最强暴雨及洪涝灾害,短短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一条道路变成河流,全市道路、桥梁、水利工程多处受损,经济损失达数千亿,有79人在此次暴雨死亡,其中包括天才女指挥管蘅。

报道下方配的是管蘅在首演时的照片,黑色燕尾服,白色指挥捧,笑意盈盈地站在指挥台上,漂亮的眼眸仿佛一湾碧波。

很多人哀悼天妒英才、天妒红颜。

黎漠曾经和管蘅开玩笑地说,你有如此清丽的面容,就不该有这么好的音乐天赋;你有这么好的音乐天赋,就不该有这么漂亮的歌喉。可是你什么都占了,看上帝对你多太方。

管蘅淡然道,上帝其实很小气的,他给我这么多,拿走的也多。我的童年很孤单,妈妈过早地离开我而去,在我最好的年纪,我退学,像自闭症一样过了两年。

他觉得那些只是人生经历,比较上天的偏爱,并不算什么。他错了,上帝不止是小气,他还吝啬,还贪婪、残忍。

很多人的反应都有点奇怪。

杨小再不解地问她妈妈,患绝症的人是我,为什么先离开的那个人是管蘅呢?

陆笑笑差点疯了,她像祥林嫂一样告诉别人,她真的忘了那儿在施工,路面深挖,她应该走另一条道。车陷住的时候,她撑伞下来看了下。就一会,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很快就漫到了车窗。她想走过去,可是浪把她推得更远。她呼救,没人回应,她看着管蘅和车被洪水吞没的。

吉林告诉她,那儿地势本来就低,又在施工中,四周的水全涌到了那里。吉林捶头,如果早几年施工,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莫静言也说如果,她说如果我不坚持管蘅回来解约,她现在应该在巴黎好好地上课。

管爸爸沉默得像块冷峻的岩石。黎索南和妻子抱头痛哭,语不成声。

看守所里的陆庭芜绝食了三天,最后警察不得不把他绑在床上,强行进食。他托暖光的人向黎漠要管蘅常看的那本《圣经》,黎漠冷冷地看向那人,问陆庭芜是谁,我未婚妻认识他吗?暖光的人摸摸鼻子走了。

黎漠很平静,平静地为管蘅送行。他谢绝化妆师的帮助,一个人为管蘅洗澡换衣。管蘅头发上沾了不少泥沙,他洗了三遍才洗净,然后吹干。他剪下一小缕,放在装戒指的红色绵缎盒中。最后,他慎重地给她戴上戒指,另一只戴在自己手中。

化妆师小声提醒:戒指烧不掉的。他说让她戴着吧!

火化的两个小时里,他一直坐在外面等着。他给管蘅挑的盒子里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可惜没有晾衣架。

下葬那天,很多乐迷都来了。这样的场面,黎漠想管蘅一定会很讶异地说,我才指挥了几场啊,他们喜欢我什么呢?

她并不是不自信,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光彩夺目。

一周之后,黎漠才去了汇贤佳苑。

阳台上晾着的睡裙随风飘荡着,桌上摊着乐谱,冰箱里冰着百合银耳汤,锅里是煲着的排骨冬瓜汤,床头柜上的闹钟,衣柜里挂着的衣服,都好像她只是暂时下楼去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了。

黎漠在床边坐下,枕头边放着管蘅常听的CD机。他把耳机塞进耳边,打开开关。是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还是舒伯特的《魔王》?他等待着,电流滋滋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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