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抚我顶(13)

佛珠早没了光彩，在伽兰袈裟飘荡的手下转过了百余年，现在，伽兰眼神安定，身骨挺直，他耐心地只等待着虞玄机的回答，如此安宁，仿佛此时一切暴雨疾风皆不可撼。

两人交谈了很久，但是聊的字都很少，大半部分是沉默。

虞玄机伏下肩。

不知何时起，年轻的和尚又开始讲话，似言非言，似经非经，仿佛已经入了定，沙哑的声音在虞玄机耳边响起，他并不懂这些佛法，现在却不得不听。

还记得他以前，他看着那些和尚一串佛珠，一本佛经，一盏青灯，敲着他们每日的木鱼，他很疑惑，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忘记自己是谁，心中惟余一个“佛”字，是不是他们真的能够做到佛曰的无垢无净，不喜不悲，心中不败。

虞玄机抬头，无声无息地，面前的人看起来确实很是年轻，但是说话的腔声却摧枯拉朽，明显不是活了一二十年的样子。

砰地一声——

就在下一刻，虞玄机递出手，手指做刀，抵住伽兰的半条手臂，被他撞开的手心里，伽兰正紧握着一串纂刻有经文的佛珠。

第7章 第七章

枯朽的声音停止，伽兰大师睁开眼睛，他轻轻弹指，一瞬间，伽兰仿佛又回到了四五十年前年轻时候的模样。

虞玄机看着这个越活越回去的人：“这些，大师说的这些，肯定也有我想的，但是我今天想问的，不是这个，大师或许会帮我排解，但对于我自己来说，心结少一分，苦也可能多一分，逃得过，逃不过，我不想忘掉了。”

“大师大概不知道，刚才在大殿里，望着宝相庄严，我想的不是善哉善哉，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即使道高我三百丈。”虞玄机顿了一顿，“至于来见大师，是但有一问。”

伽兰大师不动声色。

虞玄机道：“但有一问，南桑姐姐在哪里？伽兰大师，她的名字叫做，苏南桑。”

伽兰大师缓缓道：“施主连迦……禅寺都能杀上来，会缺贫僧一个说法？”

“说实话，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过来宰几个和尚，倒是贵寺的小僧凉薄的很，一副急着杀我的样子，没想到我在这三分地上也结了仇，不过既然是诚心来寻大师的人，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伽兰大师点点头，反道：“那是小辈和施主的事，跟贫僧没关系，不过施主既然没有什么疾苦道与贫僧听，只是来问人，若是问不到，这一趟又何苦来哉？”

“我是在路上偏生听到了大师的名号，便想会不会是命中该有跟大师您的际遇。”虞玄机一笑置之，“大师若是不想说，就当是我来找大师喝酒了，我喝，您听。”虞玄机神情寥寥地就找宣成要酒。

宣成便去找炉火，架着温酒去了。

伽兰把桌上自己的茶捧给他：“贫僧能否问一句，此人是你的什么人？”

虞玄机五指并拢，叩着桌面，他眉目迷离，茫然了一会儿，最后刮了刮雪白的杯身，试图相信这个伽兰，然后只听虞玄机上下唇齿一磕一碰：“南桑，是我的妻子。”

伽兰大师眼睛盯着他，看着虞玄机嘴角噙着笑，却冷冷清清，他噤声喟叹：“施主可听过，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

伽兰大师手里的那串佛珠慢慢地放下，上面编制的佛珠结复杂难解，虞玄机斜觑着它，眼睫毛簌簌落下，梦与醒之间，他揉了揉眼睛。

“这种话委实不怎么好听，甚至可恨。”虞玄机的掌心握紧杯壁，他摇了摇头，“我找你来寻的这个人，不是跟我一样的人，她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好人’。”

伽兰弯腰点上另一根香烛，烛火升腾：“你说到她似乎看起来很舒心。”

虞玄机不加掩饰地自嘲道：“谈起她，是很舒心。”

时光倒回，虞玄机支起身子无法出声。

张狂的，害怕的，厮杀的，无法避让的，嘶声与呐喊，泪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化成尘烟，化成血雾，污了漫天颜色，不知不觉汇成了一幅独属于这个凌晨最诡异的图案，下面是杀红了眼的各方门士，提刀就上，不死不休。

而这个时刻，虞玄机是一柄快刀，不必有心。

不知鏖战了多久，他看着权潺冰一步一生莲地踏着石头阶梯朝上走来，袖袍挥开浴血的人。

虞玄机抬起眼皮，定了定神，从蹲着的姿势站起来，手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腰间拿开，暗纹波动的下衣向后滑动，重剑从左手转到了右手，他立定在他们中央。

四周人影拔起，重重落地，劈杀对斩，剑气快至无形，寒气绕过他的小腿骨，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脚边，一个妇人正面容哀婉，仰天嚎哭，虞玄机轻晃了一下头，将两只手痉挛地背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