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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49)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我走回床边,整理被子,看到地上掉了一本书,不知怎么在这里的一本线装书。里面全是版画插图。我拾了起来,打开的那一页上的插图有点似曾相识,我瞧了瞧,把书扔到床上。

我开始穿衣。冬天已在身边,不能再穿这件藏青色绒线衫,翻开箱子,我找了一件厚毛衣套上。换衣时,我的手触到一件冰凉的东西:项链,三朵精致的花朵闪于眼底,这是羊穗昨夜送我的生日礼物,她偏着头把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羊穗昨夜真的来过?想到这点,我很懊丧。昨夜,我头脑昏沉沉,没多喝,记忆却出了差错。墙上那面旧镜子里映出一个黑衣黑裤的女人,像个幽灵。丈夫死后,没有一天我的心不落在这深暗的颜色上。我是个人人同情的寡妇,返回故里,想找点什么东西填补自己的薄命。那天我打开锈迹斑斑的锁,进门便发现了羊穗的这封怪信,此后我就一直惶惶然不知所措。羊穗没有理由这么对待我,她不能这样对我开玩笑。现在她干脆擎着伞来找我了!我决定去找羊穗问个明白。

台湾歌星况艾艾小姐的声音飘浮在街上,像哭泣,又像傻笑,况小姐的脸毫无表情,她身段不苗条又不丰满远比不上她的喉咙。在这个破破烂烂肮脏的闹市里,任何一种声音都是暗灰色的市嚣的一部分,连这滴嗒的雨声也不例外。离去多年,这个城市几乎一点也没有改变,这使我多少有些沮丧。经过一排搭篷的担担面、凉粉、汤圆摊位,我走进菜市场,菜的腐臭让我屏住呼吸,快步奔上一级级石梯,来到汽车站上。

羊穗本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时光冲淡了一切。这么多年,占领我全部心思的是那场可怕的婚姻。我的丈夫,那时是我的男朋友,天天守在我的门口,那根电线柱子前,要我答应随他北上,去当一个助理工程师的妻子。我离开了故土,却不曾想到,这桩貌似美满的婚姻几乎断送了我,它始于热情之火,归于仇恨之火。每每想到那浓烟大火,我便后怕。这是我自己设计的陷阱!可笑的是,我是个没有什么大出息的画家,从一个城市的文化馆调入另一个城市的文化馆,始终没有起色,我的画无人欣赏。父亲,丈夫,包括那个小院子都不存在于我的生活之中了,我还搞不明白,我的每一天是幸运呢,还是更大的灾祸临头?甚至我的梦,梦中我见不少人,我记不清他们是谁。到今天,我还觉得,“处于劣势”是我固定的梦境。

从公共汽车下来,雨小了,我便未再打伞,一两滴雨点落在脸上,精神一爽。细雨飘散,空气变得轻轻淡淡,雨使满街脏物流走不少,路面也干净多了。

向下倾斜的路,有人拉着一板车雪白的萝卜,从我身后蹿过来,腾空跳跃,往下猛溜。一眨眼工夫,这人和板车和萝卜便没影了。我怕滑倒,小心翼翼地往坡下走。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忘了羊穗家的门牌号数。灰暗的瓦一块搭一块重叠在眼底。我记起来.她家那砖砌的平房,在高高低低的房屋中算是最好的。绕过那棵快掉尽叶子的沙树,在沙树的旁边应该有一个扔满烂瓶烂纸的垃圾堆成的小山丘。一串又陡又窄的石阶,潮湿发青的苔藓滑腻腻的,一不留神,便可滚下石梯两旁枯草覆盖的山坡。残留在石阶上的雨水,溅在我的雨靴和我手里悬挂着的雨伞上。

凭着朦朦胧胧的感觉,我找到离羊穗家不远的小树林。雨点又渐渐大起来,像紫色的丝线挂在树林中间,天上却露出几束刺眼的阳光,照着雨的帘幕。

树林实际只有光秃秃的枝干,没有一片树叶,风裹着雨点穿过树林,抽出一片响声。我抚了抚脸上的头发,雨在手指间流淌,一阵凉意袭来,出门太匆忙,竟忘了系一条围巾。我搓了搓手,听到了身后的叫声。不错。我想,是她该出现的时候了。我回过了头。

“让你下雨找我?”这女人看着我的眼睛。她的脸上有凄苦的微笑。雨滴挂在她的额头、眼睫毛上。

微笑提示了我。为了掩饰刚才的窘态,我也笑了。我没有马上认出羊穗,是由于我正在想最后一次见她的情景。那是我结婚前一个月,她来看我。她坐在椅子上,不嗑瓜子,也不喝茶,神情诡秘。她问我,你真决定结婚?我点了点头。真要离开?我还是点点头。

她低垂下眼睛,两条腿紧紧靠在一起,脚底向外翻,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那么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她站起身,说想要我一幅画。

我和她来到旁边一间自砌的简陋房子。在奇奇怪怪的架子、颜料、纸、画布中找到插足之地,她在一张画前停住,半晌,说她想要这一幅。画上是一匹鹿,鹿背上有鞍。其他部分尚未设计好,背景是山谷,非常黯淡的光,白底上只有几条灰色线,整幅画三分之二是白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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