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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42)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里外扫视一遍后,他可以肯定阿尔丹还没到。没有一位顾客是抽烟斗的法国男人。苏珊娜在电话里说的这个标志很明显,现在有这耐心抽烟斗的人真是太少了。法国人约会很少准时,尽管阿尔丹一听他的名字,便要求在尽快的时间内见面。他对这种急切相当理解:和他不同,他是拒绝过去;阿尔丹呢,则一直生活在三十年前的记忆里。

桌上这杯咖啡喝到尾声,墙上的钟已过了约会时间五分钟。他第二遍扫视店内店外顾客,发现露天桌椅一个上了一定年纪的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斗,放在桌布上,慢慢打开扁平的银盒,将里面的烟丝放入烟斗里,一边眼睛左顾右盼,一边把烟斗含在嘴里,用一根手指压紧,动作挺别扭。他看清,那位先生,左手从藏青色西装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手指抖动,想点火,划了三次才点上。难怪他喜欢用右手。

即使是三十年过去了,阿尔丹今年应当五十六岁,怎会如此?头发稀疏、灰白,脸上皱纹虽不是连褶带叠,但下颚突出,瘦削,下巴有一道新伤,与脖颈的旧伤疤形成呼应。那双眼睛,和自己的一样布满血丝,是曾见过的,和书上的照片吻合的——那可以掩盖一切璧瑕的黑白照片,只留闪光灯下最智慧光辉的一面。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料到阿尔丹会是这么副模样,忽略了他的存在,他一直坐在那个与自己呈四十五度角不远不近的位置。这个人早就到了,但他绝没有想到此人是阿尔丹微弱的可能性,根本没多看一眼。

他招呼侍者,要了一个大杯黑啤酒。他平日滴酒不沾,此刻,要啤酒是为了让自己镇定。

渐渐地,人多起来。来了一大群日本游客,几乎坐满了露天桌椅剩下的空位。他想,这也好。阿尔丹没法在咖啡馆一下子找到他,东方人的脸差不多,尤其三十年后。喧笑声压倒唱机上的音乐。阿尔丹打了一次电话,然后回到座位。要了一份白兰地,从盒里抓出烟丝,放入倒空的烟斗,用右手划燃火柴,点上,抽起来。阿尔丹显得很安静,似乎知道约见者确实已出门,肯定在路上,遇到特殊情况,正值交通高峰时间。那个西班牙女人移到酒柜前,脸上一团冰在融化。他收回目光,用手抚了抚额前的头发,握住酒杯。他感到自己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直走到阿尔丹双人桌的对面,那个位子是为他空着的。很好,彼此不用介绍,也未握手,更不需要客套地问候,而是像经常见面的朋友一样。

他把酒杯握得紧紧的,他很想问阿尔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自虐自残?这时,他听见阿尔丹在说:

“我知道你喜欢柳小柳!但我不是有意的。你明白她让人不得不喜欢,不得不爱!”

还是当年年轻英俊的法语教师,一点也没变,变的是外壳。他和阿尔丹两人太像,又太不相像。来见阿尔丹是为了柳小柳,为了找一个可以谈论柳小柳的人,还是为了真心想帮帮当年的对手?种种因素,可能都占一些。当年知道底细的人,尘灰一样失散,渗水一样出国,五洲四洋,连一丝波纹、一个影子也不剩。老的老死,病的病死,苦的苦死,更多的是麻木不仁,福祸都一样。哪怕是中文通,一个外国人要想弄清怎么一回事,不过是性急地做了一个白日梦。那么混乱的年代,发生过太多说来惊人的事,有几件水落石出,追问得出个因由?

太阳沉入西边,树丛和凯旋门镀上神秘的红色,阿尔丹脸转暗,些许逆光擦过他的面颊、髻角的白发、肩,眼睛更为闪亮。他一动不动注视着,第二杯啤酒顺畅地滑下喉咙,沉郁地飙出一种引导他往下说的力量。

阿尔丹讲《米拉波桥》。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法语音质有多美。塞纳河在米拉波桥下扬波……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爱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他终于笑了,咱俩坐的这家咖啡馆也有这首诗。难道不是天意?柳小柳是在这一天和所有女生一样,嘴里不停地谈论着你的朗诵、你的博学、你文雅的仪表。你请她晚上去你宿舍喝真正的法国咖啡。她说不知该不该。她应该明白。但她还是去了。

是从那一刻开始。阿尔丹声音浓重,却毫无嘶哑。我和她便落入学校的监视盯梢之中的?

他点了点头。第二天,柳小柳便被叫到校外事办公室。要她交待。交待什么呀?她给吓傻了。包括你上课下课递给她的纸条、送给她的书都被勒令交出。从那天之后,她很少在课堂上出现。不久东西搬出宿舍,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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