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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指·瓶盖子(41)

作者: 虹影 阅读记录

这时他止步了,马路对面,绿珍珠醒目的法文跳入眼底。掉转视线,不仅旧凯旋门伸手可触,新凯旋门居然也落入视野,它们相互镶嵌。如果站在马路中央适当的角度注视,两者几乎是重合的。他的心一下静多了,不再像一路上的忐忑不安,颠簸起伏。

他这一天第二次伸出手腕,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走得并不快,仍还是早到了。太阳光偏斜,房屋、雕塑、树、云多起来,一团团散开,一层层叠起。

电话那头,又是苏珊娜:“我想知道你对我的课题看法改变没有?”

“再给我点时间考虑,最迟下周一,也许明天告诉你。”他回答。

“你在往下推,怎么跟我们法国人学这坏习惯?”

他说,你们法国人怎么现在才有自知之明?三言两语后,话题便转到阿尔丹。

“他不太好。”这次苏珊娜点到为止,她已嗅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她说谈阿尔丹可以,但他得同意并指导她作那论文。

这丫头像耗子精!他想笑,但笑不出。办公桌上摆着他从图书馆借来的阿尔丹其他两部重要著作:《扇舞》、《桃花之咒》——七十年代的早期作品。尽管电焊密封的过去,已不受他控制,锈蚀洞开,但他最后一道防线是坚固的,不是这么容易被冲破的。面对这些比杜拉的《情人》、《北方的中国情人》更具有索隐价值的作品,他发现自己的意志顽强,不亚于以往,那些夹有暗器、尖刀的雨雪天。

可能是他半晌未说话,可能是别的什么情绪控制了苏珊娜,她自己说起阿尔丹,大概她也太想找人诉说了。洋人要忏悔,要看心理病医生,肚里藏不住话。陷入痛苦中的苏珊娜,不再掩饰感情。

“阿尔丹实际很可怜,孤零零一人。骗人骗己的奖、假情假意的爱,并不是他要的。”苏珊娜叹气,说别的女人他根本看不上,拒绝了多少好女子的爱!他想那姑娘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烟头灼伤手指,刮刀割破脸颊,血染红了泡沫都没感觉。我猜测,他之所以能写作和活下去,恐怕是希望找到她,哪怕知道她一丁点确切的消息。我真担心他一个人的时候。

前面对着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旧院和贡院隔江相对。那并不宽的江,水流平缓。尽是辛夷树,哪及一株桃李花?

看清你的拂晓,属于风轮草、樱草吹拂的家园,知足,渴求早生晚死。弯细的眉,高髻峨然,笛子携扶二胡,拨回时针,令我忘了伤悲。

他从来没有这么带劲地攥紧电话。将转椅移向墙,背对办公桌和窗,试图将神经拧松一点。没用!仿佛调转视觉,仅为更清楚地看到他的防线在挣揣,在摇摇欲坠,再轻轻一触,就崩溃了。

“我能见阿尔丹吗?”他被自己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苏珊娜似乎没想到,“让我来想想办法。你知道他那样的人,造反失败后,性格乖僻到记者、出版商、经纪人都不理睬,有时连我在内。我会找到他精神状态好点的时候跟他谈。不过,你想见他,只是对他的作品感兴趣?他向来不见仰慕者、研究者。”

他感到苏珊娜不是在奚落他,而是在撕他多年来层层加厚的茧。缝裂开了,语言一下子腾冒出来:“好吧,你告诉他,说我曾在南京大学读法语,我上过他的课。”沉吟了好一阵,他才稳住,尽量转有另一种口气,“这也是我不愿同意你论文题目的原因之一,那题目不适合你,你对我的国家实在太不了解了。”全是竹椅,椅背和四条腿用同色的麻绳加固绑紧。桌子铺着粉红色的桌布。每张桌上一个玻璃瓶,插了一枝新鲜的白玫瑰。唱机低低转悠着一首古老的民歌,不时有人跟上机器哼唱。色泽不一致的酒瓶、弓箭、火药长枪装饰四壁,还有一些好看的小旗。椭圆形镜框里是二战时法国西岸诺曼底的城市被飞机炸成废墟的照片,这点和其他咖啡馆不一样,那些店总爱挂几幅莫奈或雷诺阿的复制品。

酒柜在最里处,暗暗的灯光。他要了一杯咖啡。柜台上端向下倾斜的屋梁,不知谁的刀雕刻的一排歪歪扭扭的线条,仔细辨认是一行字: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这里,阿波里奈尔诗里的句子,也许是阿波里奈尔刻的?也许《米拉波桥》就是在这里写下的第一行?也许这首诗,是绿珍珠这名字给他启发?他端着杯子的手闪了闪,咖啡并未溅出。

他在临街的落地玻璃窗角落坐下来。这位置能看见进门来的人,还能透过玻璃,不被人察觉地纵观露天桌椅。店外店内顾客加起来约二十人,大多是旅游者。他不也一样?客居异乡,一个无根的孤魂。常客大都在吧台上,他们喜欢和酒保、侍者或熟面孔攀谈。一个穿红衣的西班牙女人,独自坐在一隅,啜酒,抽烟。她抽烟的姿势很美,一头黑发浓密地披泻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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