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苍苔(127)

作者: 声色犬马 阅读记录

他拍拍段争:“哥,进屋去吧,外面凉。”

段争眺望远处的夜色,久到他浑身热度几乎都退光了,仿佛如梦初醒,他转头进了室内,一声不响地回上床,任由医生来扎针输液。

黄铭鸿不敢问他去做了什麽,又是因为哪些人或哪些事而变得这麽反常。他甚至没有被容许在段争房里待得太晚,一等段争睡着了,他关灯出门,扭头在楼梯口撞着一道黑影,定睛一看,居然是钟澍成。

“你有病啊?”黄铭鸿压低声音喝道。

但钟澍成只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紧闭的房门,而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回了书房。

一个两个都不对劲,难道是蒋世群的地盘会蛊人?黄铭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连睡着前都在思考段争究竟是哪儿中了邪。

深夜时分,房间只掌一盏壁灯,段争睁眼望着天花板,呼吸时喉口像有硬物堵塞,阻得他有种说不出的呼吸困难。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洪燕。名义上她是他的第一任养母,但一个成天坐在家门口对男人做送往迎来生意的痴呆女人,总是很难让人对她产生一点半点的怜悯与同情,尤其这个女人来者不拒,包括身体在内的一切都好买卖,于她自身,唯一珍重的物件只有一只缺了眼睛的布偶娃娃。

娃娃很旧,后来她用针线给它缝了两只纽扣眼睛。段争夜半惊醒,看到她抱着那只缝了蓝色眼珠的娃娃站在床头,都要害怕得挨着墙,两条腿折到胸口,防止她伸手来抓。那时候洪燕总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嘴里还要唱着一首曲调怪异的歌,就像在哄睡她怀里倒提的娃娃。

这年段争五岁,在新家庭里初来乍到,不仅白天要躲避暴戾养父的打骂,就连入夜抱着那张生刺的木板床也睡不安稳,没两天又多了半夜撞女鬼的忧虑。他吓得不敢多动,更不敢哭,怕惊醒了呼呼大睡的养父,又将迎来一阵毒打。

他鼓起勇气恫吓对方,那女人却冲着他嗬嗬地笑,再把手指塞进嘴里抠喉咙。有一回抠出了血,洪燕伸长了手硬要给段争看一眼,她抓着他的脚踝不许他逃,沾着血丝的手指像挂了刺的爪,段争受不住疼才出的声,终于吵醒了隔壁熟睡的屠户。

屠户骂骂咧咧地冲进门来,拎着洪燕的头发将她从房间拖出门。段争躲在床脚捂住耳朵,闭紧了眼,极力不去听外头刺耳的号叫。

这不是他头一回目睹洪燕被丈夫用脚尖碾着小腹殴打,更不是最后一回。他很害怕,抓紧了耳朵拼命地叫,试图用自己的尖叫声掩盖传进脑袋里的求饶声。

他浑身在发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洪燕,隔壁的老婆子催他喊她作妈,她听不懂,光是抱着那只烂娃娃笑,接着跟着一个男人进了门,段争因此逃过一劫。

但他更觉得陌生,被外界纷乱的吵嚷声塞满的脑袋似乎同时在删去某些东西,他又急又怕,想到老婆子要他喊的“妈妈”,又一下子头痛欲裂。他明知自己和洪燕没有丝毫关系,他有母亲,一个生养他又爱护他的母亲,可偏偏他记不起来,那张本就模糊的面孔在洪燕发疯的哭喊声里变得愈发透明。到后来他茫茫然地松开手,外头动静停了,他也像只被抽干了丝的茧,过往的记忆被斩断,他不再记得自己是谁,或许只是段争。

屠户东倒西歪地冲进来,见他唯唯诺诺地缩在角落,上前握了他的小腿将人往外提,胳膊一甩,段争砰地一声撞上墙,就地滚了两圈,就滚在洪燕心爱的娃娃脸边。

段争耳边有蝇虫在叫,盖住了养父粗俗的叫骂声,但他能猜到他无非是在后悔自己花钱买了这一大一小两个赔钱货。他再次动了手,对伏趴在地的两人又打又骂,直到力气花光就走了,留下段争抱头躺在原地,窄窄的视线里有洪燕在摇晃着爬起身,鼻青脸肿地冲他凑近,然后抱走躺在他身边的娃娃。

自那之后,洪燕总算不再于夜里摸进段争的房间,强逼他看一眼她怀里的娃娃。

段争的心性也在养父日复一日的毒打下变得又冷又硬。他从没当这两人和自己有任何的关联。何况后来他再度被转手,屠户揣着一袋子小面值的纸币在门口数钱,段争临走前,他还要他将外面半袋小米抬进来。但段争没有动作,而站在原地望着屠户。

他七岁那年被逼着学会了用刀,他杀过鸡鸭也剁过猪肉,甚至在很多个夜里幻想过把刀架上养父脖子的滋味。他知道自己于他而言和一头待宰的鸡鸭或猪毫无分别,那麽他也可以像一刀剁掉那些畜生头那样把他解决——他天马行空地想着,右手已经塞进放着小刀的裤兜。

上一篇:安斯里 下一篇: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