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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苔(119)

作者: 声色犬马 阅读记录

然而世事难料,谁都想不到,陆远岱最终会成为这个家庭一个泡沫似的影子,在夏末午后的街巷,彻底失去踪迹。

那天直到夜幕四合,陆谭才被人从一桶垃圾里翻出来。他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四肢已经僵硬,却死死咬着嘴里那只黄色口哨。陆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哨子从他嘴里掰下来,上面印着两排深深的齿痕,哨身刮过陆谭的牙齿,还发出了尖刺的声响。

变故发生得太快,陆谭真是吓着了,事后无论警方、医护人员和家长怎麽引导,他都始终一副游离在外的状态。也是自那之后,陆谭开始了长达一年的缄默期。

陆孟偶尔会想,或许陆谭怨恨的不仅是自己的粗心和无能,他也怨恨他毫无作为又自私自利的父母。因此在陆谭面前,陆孟时常觉得自己仿佛被某件无形的重物压住了后颈,他常不由自主地冲他弯下腰、低下头来。他是一个父亲,也成了一个罪人。

不只是他,还有杨蕴秀。他们夫妇俩都是谋害亲生子的帮凶。

有好多回噩梦惊醒,杨蕴秀总说梦里是陆远岱在向她求救,问她那天为什麽仍旧不着家,又问她生养他的目的,是不是只把他当做一个未来照顾陆谭的工具。她没有经受过这麽严重的指控,于是夜夜不能寐,唯恐她面目狰狞的小儿子梦里又来寻她报仇。

妻子夜里失眠,陆孟也不好受,后来回回见她半夜往陆谭房里跑,就趴睡在陆谭的床边,似乎只要握住这个孩子的手,她多少就能得些安慰。

至于陆谭,他始终不言不语的。加上家长的刻意回避,短短一段时间,陆远岱仿佛从这个家庭里抽走了,抽得很干净,所有人都在有意或无意地将他遗忘。

直至某天,陆谭望着窗外,嘴里忽然蹦出一声“山山”,没头没脑的,把杨蕴秀吓得猛吃一惊。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陆谭心血来潮,而是他当真有了振奋的目标:既然弟弟不见了,他就去找,找到天涯海角都好,他总要去的。

开始是晏知山,陆孟虽然心里不满他妄自尊大的性格,但仍抱着陆谭与他交好,多少能转移些注意力的侥幸念头。可陆谭分得太明白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法接受任何人来取代陆远岱的位置。

但现在更荒谬的情况出现了。陆谭变得古怪,他不再有以往顺从柔和的神情,而以敌对的目光审着他的父亲,身体却藏在那个和他认识不过几个月的年轻人背后。

陆孟深吸口气要他过来,告诉他,他们应该回家去了。陆谭却摇摇头,双手挽着那人的臂膊,说要带他一起回去。

“小谭,你不能这麽自私。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没办法要求所有人都满足你的需求,”陆孟试图用最简单的话来教懂他愚笨的儿子,“你也应该回到你的家里去,妈妈一直在等你,你难道不想回家吗?”

“回的。”陆谭嘟囔着。但不等陆孟面露喜色,陆谭又将手塞进段争的掌心,还是那句话:“你也要回的。”

“陆谭!”陆孟喝道。

“我们一起回,”浑不在意父亲的指责,陆谭强拉着段争要他和自己走,“走呀,走呀。”

可段争动也不动,陆谭怎麽也拖不动他。原先还答应得好好的,过一个月段争就会来接他。陆谭是相信的,但敏感的本性令他没法丢下段争独自在这里。他有种强烈而不祥的预感,会完蛋的,如果他不保护段争,一切都会完蛋的。陆谭心里恐慌,又耍起赖皮,两只手不自觉地使劲,掐得段争的手背一片青白。

段争却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他嘴唇惨白,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唯独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望去陆谭眼里。

“小谭,放手。”陆谭强拽着陆谭的肩膀,可能是他的力道太大了,陆谭疼得大哭,像个孩子似的挣扎、呼告。

从来没有见过陆谭这幅样子,陆孟心如刀绞,脚底泥泞的土地也成了一张咬着他裤管的嘴——他极力不去怀疑陆谭和段争关系,想着只要回家就好了,陆谭就能回归到他原来的生活轨迹上。可在看到陆谭不顾一切地抱住段争的脖子,伏在他肩头惊恐地放声大哭时,陆孟脱力倒退一步,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然汗湿大片。

陆谭哭得莫名其妙,寂静的夜里除了雨落的声响,其余都被他的哭声堵满,堵得严严实实,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最后是段争缓慢而又不容抗拒地解开他的手,将塞在袖口的纸团不露声色地放进他的掌心,同时看着陆谭的眼睛告诉他:“我说过,就一定做到。”

段争言出必行,从不后悔。

陆谭走了,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整夜。他没有什麽行李,连之前段争送他的铃铛手镯也丢了,他伤心地紧贴车窗,挤得整张脸几乎变形,又不住地揩脸擦眼,泪蒙蒙的眼里是远处夜色里挺拔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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