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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世镜(35)

作者: 池问水 阅读记录

元吉讲话暂且只有嘶嘶声响,且来往的看护全讲似是而非的鸟语。因此元吉见着钱有方这个故人,是很高兴的。

他躺在床上,见到钱有方熟悉而宽阔的下巴,忽而就想起来:乔涴仙原来平日在府里就是这样横着见人的吗?无怪这人白瘦的一条,毕竟打下巴看,看谁都嫌胖嘛!

他想到如此的乔涴仙,在病床上头一次想要微笑了。然而他这伤口警告他不许笑,因此他顷刻间对着老钱龇牙咧嘴,汗如雨下。

钱有方赶紧搀他一把:“小兄弟,受苦了。”

元吉握着老钱的手臂,半晌凑过脑袋去:“他……”

老钱坐回床边,不敢多讲,只怕两头乱:“老爷他——他暂且还算是好着的。你先顾着你自己吧!”

谁知元吉的手抬起来,将老钱虚攥住,摇了摇头。

打老钱去医院探望元吉后,这连着几个月来,乔涴仙没有再躺着了,因为躺得筋骨酸痛,只能坐着。他如今已经镇定下来,然而这镇定极虚伪,好似沸水上铺了一张宣纸,他还要在上头作画。他知道有人来拜访他,他不想见。见了就要左谢右谢,谢他奶奶的逑。看马戏尚且要买门票,如今到他家里来观赏他,连门票也不要了!

他如此一坐一天,才晓得他的父母从前何以病急投医,四处寻仙。

哪里有仙?他房顶上有仙。且他小心翼翼,四角齐全,打点周到,理当是无量福泽——可哪里有仙?

乔涴仙呆坐着,看见自己桌上的那一面铜镜。这面镜子是他父亲着人铸给他的,花棱横的水纹,水若浇上去,淌到最底下,就能将福泽仙琼四个字润亮了。这装饰精雕细琢,毫无用处:就像他自己。事到如今,再看浦雪英的一番话错到哪里呢?他当日气得跳脚,不恰是因为一点儿不错?

乔涴仙想得入神,是以门一敲时,他一激灵,将铜镜子推倒了。钱有方探脑袋:“老爷,有人见你来了。”

乔涴仙不见。钱有方拉着他的手臂,切切地:“老爷,他好歹是来了呀……”

乔涴仙面色纸白:“我不要见他,”他将铜镜子扶着,沉,手上的青筋于是鼓起来:“你和他讲,若要我赔钱,我即便拿不出,也一定想办法凑了给他,”乔涴仙一挥手:“是我害他,叫他走远些,再不要和我来往。”说罢扭过脸,示意钱有方出去,不再管了。

他听见钱有方重重地踏下楼去,在四周复归的静谧中,盯着福泽仙琼这四个字,自己愣在了原地。

窗户的搭扣轻轻地磕,将秋风拦下来。夜风起凉。愈是吹,夜就愈是深。这夜风在乔涴仙的窗户外来来去去地撞,丁零哐啷地不平静。拂开乔涴仙的窗户时,里头忽而就有了两句歌。

唱的人气力不足,尾音就更显得急促,似叹似笑。唱一句,歇一口气,然而只是唱,没完没了。

“……夜里的星星亮啊,哪有妹妹的眼睛亮?

“我要星星慢些走哇,我有心事讲。

“晓不晓得妹妹的名字,晓不晓得妹妹的心肠?

“晓不晓得她夜里有没有把我想?”

乔涴仙托着铜镜子,分不清哪里滴来的水,福泽仙琼四个字,这时候浸得隐隐发光了。

第35章 芦花里

乔涴仙躲在帘子影下,发觉再侧耳时,外头只有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是什么东西,在砖瓦路上柔软地坍塌了。乔涴仙手里托着的镜子,登时旋落在地。他慌忙将帘子振开,再往下看,街道四处空空,唯独正对了他的窗下,泞着模糊的一个人影。

乔涴仙窝了半包的眼泪,此刻终于落到手背上:

“元吉!”

侍卫房的门急匆匆地响,钱有方打开门来,实没想到是这么一个情景:乔涴仙的袖子湿了大半,使劲咳了两声,咳得晕头转向。

不过一炷香功夫,元吉经钱有方扶住,半倒在乔府的沙发上。

“好了没两天,一时短了气。没有别的,我去熬点糖水过来。”钱有方回过头:“怎么又来管他呢?”他本要乘着火多讲几句,又委婉下去了。盖因乔涴仙此刻的面目确也可怜:抻着脑袋想去看元吉,轮椅偏还往后缩。

钱有方迈步一叹声,不讲了。

乔涴仙眼泪珠子落在两睫上,不敢眨。元吉长在医院躺着,头发又理得短了些,面上的肉瞧着少了,闭着眼,显得眼窝子深。腰上自然是还缠着绷带的,衣服罩着,鼓了一层。

乔涴仙看着看着,一时间恍惚地头昏脑涨起来:他看着冯用展开的枪。乔涴仙自当时后一夜一夜地发梦,梦见躺在元吉的怀里讲话,忽而元吉站起身,一边笑一边走,说乔涴仙,咱们俩再也见不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