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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颗舍利(58)

而他的文戏也不拖后腿,木兰替父从军,泪别家乡,踏上未知的征程,其中的不舍与胆怯,叫这十二岁的孩子唱得人潸然泪下。到了尾声,木兰荣归故里,见到老父时,只是报喜,那一众亲人退了场,木兰对月落泪,数十年征战的心酸苦楚一人吞咽,看得观众也是长嗟短叹。台上的角儿有这一身文武兼备的本领,谁还在乎唱戏的是男是女?

《木兰从军记》在得慧楼连演了三十天,郁玄东就此打响了名头,之后他又出演了得慧戏班的张得慧班主和一众老师傅一块儿捏出来的新编《泗州城》,《取金陵》,《九莲灯》,也是场场叫好叫座。这武旦演到了二十岁,他忽然是卸下靠甲女盔,戴上髯口,蓄上白发,一桌两椅,改攻老生,靠着声情并茂的唱念本领和一身僵尸摔的硬功夫,他的《武家坡》和《牧羊记》也博得满堂彩,更频频被邀至国外演出。

郁玄东生性豁达,古道热肠,人缘上佳,虽然徒弟只收了四个,但在戏剧学院里担任客座教授已有十年,如今活跃在戏曲界的不少青年演员都受过他的教导,他还热衷在国际上传播京剧文化,又结交了不少海外文艺界的朋友,这一次,他走得实在太突然,早上七点,纪念仪式还没开始,东礼堂门前就汇聚了各路媒体,还有前来悼念的戏曲界,海内外文艺界的名人们,另有一些戏迷票友,大家都有序地排在礼堂前,来送郁师傅最后一程。

郁玄东喜好白色,皎月白更是他的心头好,当年演出泗州水母时也要穿一身皎月白的硬靠,就见大家手中都拿着白色的花束,身上都穿着白衣白鞋。礼堂的窗帘拉了起来,看不清里面的布置,门额上挂着横幅:沉痛悼念郁玄东同志。悼念队伍中,许多人望着这横幅频频拭泪。

八点,礼堂的大门开启,入口处来了两个保安维持秩序,郁玄东的亲友故交们陆续走进礼堂。戏迷和媒体就等候在礼堂外。一些媒体从队伍里探出身子,将手里的照相机,摄像机,对准了礼堂内部。

那礼堂内正中央摆着一张供桌,上面奉着郁玄东的遗照,一鼎香炉和两盆柿子。供桌后便是一具被许多素白的鲜花簇拥着的雪白棺木。

礼堂两侧悬挂着两块电视屏幕,正播放着年初,郁玄东远赴柏林演的《苏武牧羊》。舞台上凄凄落着白雪。

走进礼堂吊唁的人有的祭拜后留在了礼堂内,坐了下来,有的就低着头匆忙从侧门离开了。苏武凄楚的唱腔里间或响着啜泣声。

轮到一个由一名年轻女孩儿搀扶着的,一手拄着拐杖,银发长须,佝偻着背,骨瘦嶙峋的灰衣老人吊唁了,老人在门口的长桌上写下姓名,递上礼金,走进礼堂。礼堂里的司仪报了声:“保定张得慧来看郁师傅了。”

听到这一声,供桌一侧并排立着的,穿着孝服的一男二女都抬起了头。这三人便是郁玄东的三名亲传弟子:武生成英雄,专攻武旦的方英英,和唱老生的赦英妙了。

那成英雄看到张得慧老人,大步过去就要帮着搀扶,口中说着:“您慢些,您慢些。”

张得慧老人见到成英雄,摆着手,介绍他身边的女孩儿,说:“这是我孙女,筱信,才从英国回来。”

接着,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味苦叹。到了郁玄东的遗照前,他行了个礼,左右看了眼,这才又说上话:“那小疯子去哪儿了?怎么没瞅见他?”

成英雄摇了摇头,不说话,就扶着张得慧要请他去坐下。张得慧道:“让我看看。”

他往棺材的方向张望,成英雄道:“您歇吧,这棺材里没什么,师父他……”

成英雄哽咽了,郁玄东被人活活烧成了一把黑炭,可谓是死无全尸。

张得慧却说:“还是让我看看。”

成英雄不好再推脱,只得领着他过去。到了棺材跟前,张得慧往里一看,一脸的苦涩忽而是消散了,无奈又好笑地扶着那棺材,对着里面说道:“你这小疯子,你啊……”

张筱信跟着往棺材里一看,就见雪白的棺材里躺着一个画着戏妆的人。戏妆油彩很浓,但未能盖住他下巴上的一道小小的疤痕。这人闭着眼睛,穿着身半白半红硬靠戏服的人,这人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张筱信倒抽了口凉气,扯着张得慧的衣袖小声问着:“爷爷,这人是怎么回事?他是谁?”

张得慧抹了抹眼睛,道:“筱信,这就是郁玄东收的最后一个徒弟风煦微,因着疯得厉害,郁玄东连个名都不给他,就怕他出去坏了自己的名声。”

成英雄在旁,颇有微词:“大家都不让,都商议着摆上一副衣冠,他非说什么都最后这一程了,得让大家瞧瞧师父最好的角色,就扮了花木兰,躺在里头,我们早上过来看到他,抬也抬不出来,喊也喊不停,您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