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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颗舍利(3)

这些老人来的时候要么带着花,要么带着吃的喝的,他们的老怜话不能说,人不能走,坐也坐不起来,小腿已经萎缩,背上长出褥疮。他们就围着他谈天说地,用自己干巴巴的手给他按摩,捶背,给他擦身体。怜江月在病房里见识了一次他们探病的阵仗后,和护士打听了他们来探视的时间和频率,便有意错开。

他对给怜吾憎探病这件事没什么热情,可都从浙江赶来了,村里他又不认识什么人,也懒得走动,在怜吾憎的屋子里他更是待不住——满屋子的旧书,满屋子的旧报纸,电视统共只有两个台,央视一套,地方台一台,别说无线网了,有线拨号都找不到插孔。医院里有无线网,住院部的院子里还有不少花花草草,春天正是草绿花开的好时节,想来想去,怜江月还是比较乐意来医院。

怜江月从柜子深处挖出来一盒西洋参,他也把它装进了塑料袋里,西洋参盒子后头还有一盒蛋卷,还有半年才过期。怜江月打开了盖子,吃起了蛋卷。

怜吾憎不吃这些,别人送的吃的全进了怜江月的肚子,他白天来看他一次,看到柜子上有苹果,就吃一颗苹果,吃完就去楼下花园坐着,坐到天黑了就回怜吾憎家睡觉,有时候睡不着,半夜里再摸进医院看看怜吾憎那儿有没有多出来什么吃的喝的,看看医院花园里的玉兰树有没有冒出新芽。没人拦着他。村里的医院不比大城市,没什么规矩,再说了,怜吾憎都奄奄一息了,让亲属多看几眼也是有医德的事情。要是白天没见着苹果,怜江月也没什么好干的,直接就去逛花园去了。

怜江月问过怜吾憎的主治医生陈医生:“他不是肺癌吗,可是什么都不吃,怎么像胃癌?”

陈医生说:“癌细胞早就扩散到全身了,可能疼得很厉害,没胃口,正常的。”

怜江月说:“人不吃东西七天就死了。”

陈医生疑惑地看着他:“你这没头没脑地想说什么,我听不懂。”

怜江月也搞不明白自己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陈医生又说:“他要是疼得厉害,我给他多开些止疼药。”

轮到怜江月不明白了:“我怎么知道他疼得厉害不厉害?”

“他不喊的吗?”

怜江月摇摇头。医院里确实好多人喊疼,急诊成天有人来接胳膊打石膏,住院的也不少都是骨折的,要么就是结石等着开刀,光他们这一病房不就有两个骨折一个结石的吗?

结石痛啊,特别是尿结石,没法开刀,只能不停喝水,让身体自己排出来,结石堵在尿道里,光是听人喊疼就能听一个晚上。可是怜吾憎从不喊,他只是躺在病床上,胸膛缓慢地一起一伏。耗着。

在怜江月来之前,他已经在这儿耗了一个月了。

陈医生说,怜吾憎送进医院的时候,他问他,你儿子在哪儿,电话多少,得通知他。

怜江月觉得好笑:“全石头村都知道他有一个儿子?”

怜江月倒经常忘记自己在石头村还有个爸。

陈医生说:“这怎么不知道?你忘了,你小时我经常给你看病,你身体一直不太好,谁不知道老怜的儿子瘦得和豆芽菜似的,老怜说,吃的喝的也没少啊,怎么这孩子身体这么差?一时冷一时热,冷的时候全身像冰块,热的时候浑身烫得吓人,我问他,孩子是不是早产,他也答不上来,一套检查做下来,你也没什么问题,我怀疑是营养不良,让老怜多给你喝牛奶,吃鸡蛋,可你还是三天两头发热发冷的,说实在的,我和你大都怕你哪次一烧人就给烧没了,没想到,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个了,身体好些了吧?我那会儿才来这儿上班,你瞅我现在几张了?”

陈医生比了个五,咧开嘴瞅着怜江月,他的牙齿也不怎么好,歪歪斜斜,还发黑。他身上没什么烟味。

怜江月说:“陈医生,听说石头村的水质有问题。”

陈医生收起了那个五,不大乐意地看着他:“你别打岔,听我说完啊。”

怜江月不说话了,听着。

“你大他说自己没儿子,我说,你是肺癌晚期,不是老年痴呆,你仔细想想,别和儿子置气搞出些让小孩儿后悔一辈子的事情。儿子还没能给老子送成终,搁谁身上谁不会后悔?谁不难受?他个倔脾气,就是不说,啥也不说,我还特意跑了派出所查你的户口转去哪儿了呢,派出所那帮驴脑袋,说我多管闲事,不给我查,我也没办法。没想到,过了一个月,你大估计回过味来了,他啊,他的身体也实在是不行了。一天晚上,他和查房的护士说,麻烦您给我打个电话,异地电话,挂去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