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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颗舍利(117)

这包智美不仅说话时冷静从容,竟然还为别人着想了起来,竟然还说要和包仁慧一起研究配方……千百岁打了个冷战,用胳膊肘捅了捅怜江月,事出反常,必有妖。

怜江月也正纳闷,看到包仁慧从厕所里出来了,漫步过去,拦住了包仁慧,把他堵在厕所门口,避开着包智美,小声问他:“你妹妹怎么了?”

包仁慧正低着头和一个抱着个小男孩儿的女人视频,两人互道了晚安,视频结束,他切回了一个看电影的界面,眼皮都没抬一下,这才回答了怜江月:“她说了,她连死都不怕,难不成还怕和我一起研究万象酒?”

他打了个哈欠,从怜江月身边绕开:“饿死了。”

他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嘟嚷着:“我放这里的泡面呢?还有一包才对啊,你们谁吃了?”

没人回答,他就拿了包速冻饺子出来,朝着卧室一抬下巴,道:“你和老先生去卧室睡吧,里间有张大床,味道没那么呛了,就是墙烧得有些黑,难看了些。”

包智美这时说:“我给你们拿被子,铺一铺床。”

她便走进了卧室。

这卧室隔成里外两间,中间挂了个珠帘挡着,里间从前是她父母的房间,外间从前放着一张上下铺,包仁慧睡上铺,她睡下铺。墙上贴满了电影海报,动画海报,小时候,一放学,她就窝在这里躲避酒坊里恼人的燥热,躲避弥漫在客厅里的发酵物的味道。同学们都说她身上也有“那样”的味道——那样臭烘烘,酸滋滋的味道。就算她搬了家,离开了酒坊,离开了那些发酵的谷物,那些经年累月存在家里的霉菌,穿着簇新的衣服,剪了时髦的发型,新的同学们还是对她指指点点,还是捏着鼻子从她面前走过。他们甚至变本加厉,嘲笑她容易打结,容易出油的头发,讽刺她越来越无法控制的体型,说她仿佛一块流油的臭豆腐。

她再不想去见这些同学了,只想天天待在爸爸和妈妈身边。爸爸永远对她那么温和,永远将她当成掌上明珠,妈妈永远不会说她难闻,说她胖,说她丑。她也不想见到包仁慧,明明是同一个爹妈,为什么包仁慧就那么瘦长,那么清秀,他就有那么多朋友?那么讨人喜欢?

后来,爸爸的酒坊赚了更多的钱,把包仁慧送去了澳大利亚读书,再后来,妈妈病倒了,再不能去铺里帮忙卖酒,再没法去酒坊淘米洗麦了,她连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拿不起来了。妈妈生的是肺病,脸色总是很白,嘴唇总是很红,说话时,经常使不上力。但凡妈妈想说些什么,都要上官玉盏代为传达。

妈妈的嘴唇只要稍一动,上官玉盏就什么都懂了。

上官玉盏是什么时候来的包家呢?

包智美记不清了。她草草读完初中就再没踏出过家门半步,对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模糊。他们一家很早就搬去了市区,可妈妈生病后,医生建议她静修,就又搬回了老房子住着。包智美跟着妈妈回了老房子。上官玉盏呢,每天都要来老房子待一阵,妈妈躺在床上,她就躺在妈妈边上,读报纸,念杂志给她听。上官玉盏可真会打扮,回回穿戴的都不一样,上官玉盏可真漂亮,浓密的黑头发,黑亮的眼睛,红润的脸蛋,樱桃似的小嘴,她的皮肤雪白雪白。上官玉盏喜欢把雪白的小腿伸在床外头,用脚勾着皮鞋,侧着身子和妈妈咬耳朵。

妈妈看到她总是很开心。妈妈说:“我和你上官阿姨从小就认识,我们都是地质局子弟,上官阿姨的爸爸后来去做贸易,在一艘货轮上遭了海难。”

“上官阿姨拿回来的只有一箱美国产的波本威士忌和一顶呢帽子。”

包智美记得,上官玉盏确实很爱戴一顶呢帽子,她还爱在嘴唇上画上两撇小胡子,穿上西装西裤,在妈妈的房间里跳踢踏舞给她看。

妈妈走了,上官玉盏就跳踢踏舞给她看,还拉着她一起跳,对她说:“智美,你妈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开心一点,她就开心了,不然她就会怨恨自己的短命,积怨成魔,会变成吃人的老妖婆,到处抓小孩吃,你不想她变成老妖婆吧?”

包智美就说:“上官阿姨,你骗小孩呢,人死了就是死了,她要是能变成老妖婆倒好,就让她来找我,我再见见她。”

上官玉盏听了就哈哈直笑,喝起小酒,哼起小曲,拍拍包智美的脑袋,抱一抱她。包智美喜欢被她抱着。她能从上官玉盏身上闻到妈妈的味道。

可这样喜欢笑,这样想要开心一点的上官玉盏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大多是在深夜里,她坐在卧室里间的大床上,捧着一个木匣子,默默掉眼泪。她和父亲结婚后,她住在老房子里,照顾酿酒的事,也照顾包智美的饮食起居。父亲一个星期来一次,包智美有时甚至不是很想念父亲,她想念的是那个开开心心的跳着舞,喝着酒的上官玉盏。有一次,她又偷偷看到上官玉盏在掉眼泪,她就走进了里间,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靠着她,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