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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柯(16)

作者: 梦见温子仁 阅读记录

点映会结束后,那些先前不敢同喻计程攀谈的同行对她印象大好,纷纷凑上来没话找话,她只听一个自我介绍就耳若蜂鸣,忙找机会避进一间休息室,重重关上了门。

休息室一定今晚还被使用过,桌边放着冷掉的咖啡,价格不菲的沙发上叠放着一条乱糟糟的绒毯。

她在躺椅上坐了一会儿,想着此刻会场内的人应该还没散去,于是又沿着屋角踱步,在靠门处的盆栽里发现了一小截烟灰。

喻计程拐回来走到桌前,拉开抽屉,看到里面果然有一盒开封过的女士香烟,抽出一支衔在嘴里,却怎么也找不到火。

倒也不是很想抽,她安慰自己,又将烟取下来放回了盒子里。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干脆的开门声,喻计程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屋里,看见她时,罕见的一愣,接着后退一步,顺势将门关上。

房间内气氛空窒,喻计程听见水滴从高处落下打破平静大海的声音,是面前的闻橪在说话。怎么躲这来了。她说着,还笑起来,像不觉惊扰的水面反而泛起宽容的波纹。

喻计程在这波纹里丝毫感受不到自在,反而恼怒,她怎么能如此心安理得地用上“躲”这个字眼呢?

这点零星的恼怒很快被闻橪接下来的举动打消了,喻计程看着眼前的人走到她身边,拿出抽屉里的香烟来抽,两个人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她能清楚地看到,闻橪取出来的,正是刚刚被自己放回去的那根。

但愿她不会发现烟嘴上的口红印子,喻计程想。

闻橪的头发剪短了些,松松散散披在肩头,坐在沙发上抽烟的样子平平无奇,没有特立独行的姿势,也不会吐华丽的烟圈,却像那些博物馆里的西方雕塑一样和谐应景,每一块肌肉纹理,都摆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碎发与香烟都是这尊艺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喻计程看着看着,突然觉得闻橪很像她妈,像自己小时候偷穿高跟鞋小礼裙,透过镜子模糊看到的那个面孔。

闻橪问她,你愣着想什么呢。她惊慌失措抬头,心说,我在想的东西肯定是不能说出来的。

二人相对视的眼神很放松,在那支烟的衬托下带些促狭味道,她突然发现闻橪的脸看起来年轻得不像话,身材也匀称优雅。喻计程很严肃地说,我在想,我为什么干这行呢。

不管此刻是不是真的严肃,她都能让自己看起来是一副交心模样,果然,闻橪听到这句话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随意一笑,并没有马上接她的话,

喻计程继续说了下去,暮去朝来颜色故呀。

台面上漂亮小花一茬又一茬的,来个比我大的导演脏兮兮窝在工作室抽烟,都能美得把我看愣了,你说,我入这行干嘛呢。

闻橪只是笑,那笑容从唇边散播开去,逐渐感染至眼角,又在某一个临界处不唐突地刹住,仿佛在说:恭维话就只捧场到这里啦。她熄了烟,站起身走到喻计程跟前,用左手拿着的金属制打火机碰了一下喻计程耳边那只形状夸张的耳环,看它在乌黑发亮的头顶下若隐若现,薄唇微启,轻轻说了句,小戏子。

喻计程听见闭门声自身后传来,知道人已经走掉,带进的一阵凉风中和了房间内的淡淡薄荷烟味,无论如何都再寻不出一丝旖旎,她在这冷淡氛围中细细琢磨着闻橪那句小戏子,简直轻佻得过分。

哪怕是嘲讽她只知见人说人话又如何呢。她想化用电影中的经典台词,那么多人,千千万万媚俗的浮生,你都不去搭理,偏偏要来同我讲这句话。小戏子,小戏子,言语是锻金的火,在荒诞中演练出神奇的变化,那个“戏”字,变成了千古以来常与之并列的另一个字:

小婊/子,小戏子,经由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仿佛劈面一个耳光,落脸瞬间却是春风骀荡。

第7章 6

那日从点映回来已是深夜,喻计程翻出许久不用的投影,看起了闻橪拍的第一部 片子,叫做《她的不可说》。

两人曾因这部电影生出不可逆转的龃龉,而后又被喻计程放任。她决意认真补一补,看看这部闻橪主动想听她评价的作品,是否真的意义重大。

刚放了个开头,喻计程的电话响了,她随手接起来,听见那头纪方敏请的护工满口焦急,父亲情况急转直下,背景音是呜啦呜啦的医院呼叫器。

她套上外套跑下楼,驱车一个多小时才赶到医院,期间给纪方敏打去电话,哽咽着说喻今快要死了。

母亲深夜被吵醒,开口仍旧冷静清醒,一路安慰喻计程生死有常,都是人生必然。她听着那头宛如电台主播般的嗓音,内心反而愈发躁郁,觉得时光仓促,低头看看手中斧柯烂尽,自己却好像还是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