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几曾识朱颜(2)

我这发现,石砌的桥栏杆上,浮着一层氤氲的雾气,夕阳从远山处温柔地照过来,那些雾气里的小水珠子轻微地跃动着,发出彩虹一样层层叠叠七彩的光。“从嘉,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皇宫里从未有人发现?太美了。”我也学着从嘉的样子,手指穿进小彩虹的身体,在里面来回游移,沁凉的雾水钻进皮肤里,骨头都是软软的潮湿。

从嘉说这要大雨过后才能看到,我们平日里都是挺直了腰板走路,何曾与栏杆比肩,自然是难以发现的。

“就你鬼名堂多,难道你近日都是半蹲着走路?”

“我堂堂南唐王朝的六皇子,怎会蹲着走。”从嘉的前半句话说得底气十足,仰着脸,下巴都要高过鼻尖。可后半句话他只凑到我耳朵边上来说,声音细细小小:“我前几天在这里被青苔滑倒了,所以才发现的,那一跤跌得我至今还生疼呢。”

我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捂着嘴巴,却还是笑得弯下了腰去。把从嘉笑急了,他夺过我手里的宫扇:“霓裳,你再笑我便将你的扇子扔到水里去。”

我嗔他,一边踮着脚抢他手里的扇子。从嘉左躲右闪,我急红了脸,挥着衣袖脚尖一踮,头顶的金钗落下来,敲在御花园静谧的石板路上,清清脆脆如破晓的晨钟。

“佳人舞点金钗溜。”从嘉摇着手里的扇子,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散下来的半边发髻。不待开口,远处便有人发话:“好一句佳人舞点金钗溜!”从嘉赶忙收敛了笑容,我拾起落地的金钗,攥在手心,低头躲在从嘉背后。

“平日你沉迷歌舞诗赋也就罢了,你倒越来越放肆,公然在御花园同宫女嬉笑打闹,成何体统!”从嘉垂首听着皇帝的训斥,频频点头。

有阴冷尖利的目光越过人头射在身上,不用看也知道是何人,想必这是非也是他故意到皇上面前搬弄出来。我微微抬了头,讥讪地给对方送去一记鄙夷的目光。他也不怒,只转脸去望一池的睡莲。又听得皇上叫我,捏紧了拳头颤巍巍跪到他面前。他问我姓名来历,我说我叫妤,是宫里的舞娘。旁边有太监阴阳怪气地叱喝:“好大胆的贱婢,在皇上面前竟敢说这‘我’字。”

自知失言,手心里湿滑的汗都快握不住金钗。在从嘉身边的日子,早已习惯看轻宫里一切陈规。从嘉不让我在他面前自称奴婢,他说我除了是他的霓裳,别的什么也不是。彼时我初初入宫,所受的委屈不在少数,从嘉是我的神明却突然降临到我面前,给我慈悲,给我温柔,又怎能不感动。但此时心却犹如挂在陡峭的悬崖边上,随时可能摔个粉身碎骨。

我战战兢兢地磕头,说:“奴婢知错,奴婢罪该万死。”

从嘉为我求情,皇上敛着眉毛,说:“你何时才能拿出皇族的贵气,霸气,为了区区的一个舞娘,你……”

“皇上,还有澜月楼呢。”仍是方才叱责我的太监,哈着腰,轻蔑地扫我一眼,像夺人性命的毒针:“据说六皇子对这个舞娘宠爱有佳,在自己宫里为她砌了一座澜月楼,夜夜征歌逐舞。皇上,宫里人多嘴杂,奴才也管不了,但为了皇上和皇子的清誉,不得不说了。”

好可恶的太监!我咬着牙狠狠地骂,却不敢出声,想着接下来也不知要落冰雹还是落刀子,哀婉地看了从嘉一眼,又垂下头去。却怎知皇上不再责骂,一行人随着他拂袖而去。凉幽幽的风吹过来,吹不干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滴。从嘉扶着我,轻轻地说:“没事了没事了,他是皇帝,总有些暴躁的脾气,但他其实很仁慈的。”

天色已黑,露水湿了我新做的绣鞋。我不说话,径自回了澜月楼。从嘉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其实也跟我一样难受,我本不该用这样的态度对他,但偏偏禁不住满心的愠怒,一腔委屈在他面前都成了埋怨。

“霓裳。霓裳。”

任他怎么喊,我只是趴在澜月楼的栏杆上,看黑压压的皇城,宫墙万仞。分明觉得,那一排排琉璃的彩瓦,不过是用鲜亮的外表将人心蛊惑。每一条横梁下,每一扇重门里,究竟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一个被锁在皇城之中的人,又有多少,是乐不思蜀的呢。

“霓裳,扇子还给你。”

我想起父母还在世的时候,终日劳作,日子虽然清苦,却有无数穷人家的小快乐,供我们拥着彼此安心睡眠。元宵节看花灯,中秋节赏月,端午节挤在码头看父亲和村里的男子一起赛龙舟,那些记忆像存在罐子里的蜜糖,至今想起,涩涩的疼痛里仍是残有余温。

上一篇:深宫·花落晚妆 下一篇:爱如指间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