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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席恩深 山河盟重(200)

作者: 远游客 阅读记录

第70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29)

“哥……”他迸出泪来,经国又羞愧又伤痛,他知道祖母和窦氏在周翰心中的分量。

“不怪你!你带她们回来就好。”在那种情况下,经国能把她们的骨灰带出来,实属不易。周翰拍拍经国的肩,他记得从前经国就这样安慰他。

夜很长,死一般沉寂着、无限拖延着,熬不到头。周翰闷不过就去把窗帘拉开,“中庭地白树栖鸦”,周翰再没见过如此清冷的月色。他很想去原野上疾步走一走,但怕惊动了已经无限自责的经国。

他幼时最依恋的两个人去了,瓷罐就摆在眼前架上,之前他打开看一眼,心里疼得要命。他在别人眼里无所不能,其实他一直都从亲爱的人身上汲取力量,曾经是祖母、乳母,现在是澧兰,是她们以深沉的爱铸就了他!

祖母是最疼爱孙辈、最肯成全孙辈心意的人。她虽希望儿孙绕膝承欢,但绝不缚住他们求学的脚步,宁可一年年盼他们归来。他不肯娶,要一直等澧兰,她就不逼他;他婚后一直无嗣,她一句也不问。每次经国电报上最后都要写祖母惦记维骏的话,事无巨细都要关照:细细说明如何给维骏拍奶嗝,刚出生的孩子不要用枕头,用手绢叠一叠,放在颈下即可,后来要用小米做枕头,孩子睡出来的头型最漂亮;切切地叮嘱小囡的胎发一定要留着,孩子不出百天不要竖着抱,竖着抱时大人要用手托住孩子的头和颈项,半岁以后一定要添加辅食;问小囡会翻身了吗,会爬了吗,出牙了吗,会走了吗。经国调侃说自己还没结婚,已经会养孩子了,而且比寻常的妇人还要明白,毕竟祖母亲手照料了五个孩子成长。周翰哀伤地笑笑,结果她到死也没能看见自己的曾孙。

自己娶妻时,乳母比谁都高兴,逢人便夸新妇又美貌又有才学,端庄贤淑、宽容大度。她心底的意思大概是刘家、张家、庞家那些骄矜的女儿绝配不上自家的少爷。她是良善的妇人,自己的孩子不幸早殁,就一直拿他当亲生的。他年幼时淘气,被先生用戒尺抽肿了手,乳母见了落泪,立刻就去找先生理论,说哪有不淘气的小孩子,需要用大刑吗?先生是硕学鸿儒,被父亲重金请来坐馆,何曾受过妇人的气,一时便要辞馆,被父亲好言劝慰。父亲发怒要赶乳母出门,祖母止住说“正是怜子心切,才会乱了规矩。周翰有疼爱他的乳母,是孩子的福分,别折了孩子的福气”。

她把自己的兄弟长根叫来服侍他,并非想倚仗顾家的势力,凭着祖母的赏赐,长根过得很不错,乳母只是想让他身边多一个肯替他着想、待他亲厚的仆人。澧兰怀孕了,乳母每天的工作便是给孩子做衣服。单是僧领小袄就做了无数件,单的、夹的、棉的都有。她是选料子、配颜色、绣花的高手,顾家开在南浔的绸缎庄被她淘了个遍,顾家在前朝留下的好料子也被她从库里翻出来。虎头鞋做了十几双,每只鞋上都有个大大的“王”字。老虎的眼睛斜吊着,黑白分明,十分有神采;支棱着耳朵,龇须上翘,威风八面。鞋子的面料用大红、明黄、黑金、湖蓝等各色缎子,款式、配色绝不雷同。澧兰最喜欢湖色的那双,爱不释手,“居然还有尾巴!”妻子笑着说。仆役们每次进城,都要捎来孩子的衣服,乳母说商店里卖的成衣肯定不比自家的手艺好、用心。周翰的眼睛湿了。

妻子把手搭上他的肩头,周翰反手握回去,“所有一切都怪我,澧兰。三六年下半年我就已经把顾家的绝大部分产业卖掉,我却没有及时带你们走。我满可以留经国在国内处理余下的资产。”

“哥哥,不怪你,你别这么说。是我那时对你心怀芥蒂,不愿意跟你去美国。祖母和母亲也不肯走。”

“跟你没关系,宝贝,你受了很多委屈。”他转身抚妻子的脸,“我没有经国聪明,我居然没想到可以带祖父、父亲、妈妈的骨灰去美国。否则,祖母和母亲怎么会不愿意?”

“经国带骨灰回来是不得已的办法。中国人不愿意火葬。”

“澧兰,我小时候,父亲领我去扬州,到梅花岭上寻史可法的衣冠冢。”

澧兰的眼泪立刻滚出来,她知道周翰要说什么。

“史可法说‘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亡国之臣不可言忠’。澧兰,我一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国破在即,何以家为!”

“哥哥,你快四十二岁了……”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

周翰拥她在怀,“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我是圣约翰的学生代表,本来要赴京请愿,父亲一句话,我就回家了。后来‘北伐’、内战,我是生意人,一心做我的生意。‘九一八’、‘一二八’,东北沦亡,我苟且偷安。长城抗战、喜峰口血战,我固然关心,但顾家的家业在我心头更重。现在,我避无可避,我不能眼看千万人为国家流血牺牲在前,不能眼看亲人受屠戮,自己却无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