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已死三百年(133)
此后再未管过醉生梦死的华缨。
华缨一双眼内尽是沧海桑田,死死盯着那抹银白,久未眨眼。他喉间动了动,轻轻唤了一声。
“阿寒。”
断剑失魂,终究无情。
任由妆奁旁的人一双眼睁到酸涩,也难以回之一二。
华缨靠着铜镜缓缓坐将而下,不知何时,袖中滑出一壶烈酒。
烧刀子,味盛似火,燥如焰燎。甫一入喉,便如同刃入血肉,要将那长喉贯穿。
黑衣神君一口接一口不间歇地灌着。
面色无异,无悲无喜。
他等太久了。
混沌中那道鲜活的人影一刻不休地闯入他的识海。
时而,柔如香蜜的双唇擦过耳垂,巧笑着,挑逗着,眼带情丝,声含隐媚。
一阵烟云闯入,那双眼里又染上雾气淼淼,眼尾通红,一声又一声地哀叫着,啜泣着。
那秀美的眉尖儿会蹙紧,白皙的额角会淌下细密珠汗。
良春美景,诱人深入。
细纱贝帘,帷幔翻飞,引人入胜的场景终究不过一闪而逝。
随着暴雨突袭,所有的色彩归于墨黑,那道长身玉立的羸弱身姿跪伏在地,筋骨寸断,手脚皆无。眼眶趋于洞黑,鼻梁裂而半折,唇缝淌出一股股刺目的红。
暴雨成河,一寸寸盖过尸身。
最后,混沌破开。
天地荒芜。
华缨又闷下一口酒,喉间滚了滚。
他神色有些苍白,扶着铜镜而起,一只手不小心侧滑,抹掉了其上的一层灰黑。
明黄曲弧之中,一抹熟悉的身影言笑晏晏。
华缨手中的瓷壶霎时间脱手,猛然坠落于地,他眨了眨眼,唤道,“阿寒?”
镜中人点了点头,唇瓣一开一合,仿佛应答。
华缨屏住呼吸,眼中的惊喜几乎要溢满而出,他又不确定地叫了一声,“阿寒?”
他又点了点头。
他又应了。
华缨瞬间欢喜至极。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到镜身。
蒙尘的镜面一寸寸被清理干净。那道鲜活的色彩露出全貌。
小小的白团子,睁着一双清澈透亮的乌黑眸子,肤色柔嫩,长睫微微一眨便是水雾析出,好不惹人怜爱。
他朝着镜外招手,做鬼脸。
他在荡秋千。
在吃兔子形状的玫瑰酥。吃一块便长大了一分。
待他长成偏偏少年郎的时候,又噘嘴龇牙,歪头装懵,他朝着镜外伸出手——
华缨急忙将手递了过去。两只手在镜面相接。
黑衣神君惊异地睁大了眼。
镜面不凉,触手即温。
华缨咽了口唾沫,眼中期许万分,哑着嗓子喊道,“阿寒!”
白衣少年侧耳倾听状,听罢又歪了歪头,对他道,“笑一笑,师兄。”
黑衣神君听话地牵起唇角。
笑得难看至极。
白衣少年不乐意地撇撇嘴,“师兄,你在上坟吗?”
华缨惶恐地摇头,忙解释道,“我……”。
镜中的少年:“嘘——”
“跟着我学。”
“食指置于唇角右侧,往上滑。”
“对,动一动,戳一戳。”
黑衣神君仿佛是镜中人的提线木偶,所有动作皆是依从,照做不误。
他在镜前练习假笑。
一步一个脚印,勤勤恳恳。
他的天资在此事上沦为笑柄,比之稚童不及。足足练习了十年,方才笑出了一个中庸的模样。
待他学会笑的模样,白衣少年又开始作妖了。
那风流姿态的少年对黑衣神君勾了勾手指,道,“脱衣服。”
黑衣神君喉间哽了哽,却也只顿了一下,那黑色外袍便哗啦一声四分五裂,有那么几块儿盖上镜面。
镜中人羞红了脸,嘴上却不饶人,揶揄道,“师兄,这么放浪吗?”
华缨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
少年姿态的公子托着腮,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片刻后,他将手指指到了一处箱笼,“去那儿,拿衣服。”
黑衣神君眼睛死死盯着镜中人,倒退着撞上箱笼,反手打开,从里面薅出了一段布料。
软绸丝滑,细腻雪白,暗纹有窄细叶、小笼花。
正是一寒生前惯爱的料子。
华缨匆匆看了一眼,又疾疾走到镜前,“我穿吗?”
少年郎抱胸睨了他一眼,道,“难不成我能穿?”
华缨立刻闭嘴,匆匆套上。
他看不到自己穿上白衣的模样,只能希冀地看向少年,迟疑道,“你觉得,好看吗?”
少年摇了摇头。
华缨脸色登时一变,小笼花暗纹的白缎瞬间碎为条儿状。
镜中的少年郎怔在当场,回过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你干嘛浪费我衣衫?你知道我这一套衣衫要多少银两吗!一百两!每一根丝线都是上好的苍雪缎,那暗纹小笼花是绣娘把花色涤入漆丝后制成,你怎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