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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记(98)

那哨声是从一只紫竹箫上发出来的。

那是他父亲的遗物,长二尺一寸,九节五孔,是大哥最喜欢的乐器。每当月夜心情好的时候,他可以吹出一支支令人神魂颠倒的曲子。

经过双手长时间地抚摸,竹箫发出润玉般的光泽。他怀疑大哥经常在吹箫时陷入回忆,因为那些曲子音调忧伤、旋律模糊,可以从一曲毫无痕迹地窜入另一曲,无休无止地奏下去。只有忽来忽止的起伏暗示着他脑中的故事正朝着某个主题行进。

他知道大哥的回忆里少有乐事,他拒绝讲父母亲的死。只是不断地说小时候父亲是如何教他钓鱼,教他吹箫,教他写字和武功。他说父亲是个和善的人,喜欢田野和村舍。他们住在大山中的一个村落里,父亲以捕猎为生,常常披一件粗布大褂,戴着桐帽穿着棕鞋,携着他的手,穿行于山间的小路。小时候他总是骑在父亲的肩上,一只手抱着他的头,另一只手举着糖葫芦,涎水混着粘粘的糖液滴在父亲的头顶上。——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那时你还小,”大哥说,“太小。”

他知道他说的“那时”指的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只有两岁,什么也不记得。

他循声来到一株巨大的桐树下,大哥像往常那样披着纯黑的斗篷。唯一不似往常的,是他将半张脸隐藏在斗篷之中,月光温柔地洒下来,正照着他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他的神态冷峻阴郁,眼中充满杀气,只有瞥向郭倾葵的那一瞬,目光中含着一缕难以觉察的温和。

“大哥。”郭倾葵垂首道。

“听子忻说,你受了伤?”郭倾竹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问道。看得出伤在胸部,他的动作很轻,几乎只是用手掌轻轻触了触兄弟的衣裳。

“不碍事,已好得差不多了。”郭倾葵故意挺起胸脯,中气十足地说道。

郭倾竹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不该来这里,——我来找你就是想劝你快些回西北。”

“我想帮你。”

“帮我杀人?”

“不不。”他连忙摇头。

“在西北人人都称你‘刘大侠’。你只救人,从不杀人。”

他感到脊背有些僵硬,道:“是这样。”

“所以上次我托人给你带的银票,你叫那人原样给我送了回来。”

他沉默。

“你不屑用我的钱,因为我的钱上沾满了他人的鲜血。”

他继续沉默。

“所以你依旧做你的大侠,不要来淌我这趟浑水。”

如果剃掉胡须,郭倾葵会露出一张与大哥十分相似的脸来。任何人只要看他们一眼,都知道他们是兄弟。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想让别人觉察出来。虽然是兄弟,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原则下。在西北,他一直蓄着胡须,仍旧用刘骏这个名字。

“哥,不如我们一起回西北……”

“等干完了手头上的事就去。”

他知道大哥要干的事是什么,且知道他是个行事必有计划的人。大哥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不杀没有把握的人。

冷汗涔涔而下。

郭倾竹一直看着他,忽然道:“你很冷?”

“不,”他沉默片刻,仿佛在下决心,然后抬起头,“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不要杀沈轻禅。”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该提起沈家。郭倾竹的瞳孔开始收缩,仇恨的火焰在眼底燃烧。

虽已及时地低下了头,他还是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是个杀手,”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可是我也有原则。”

郭倾葵默默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郭倾竹缓缓地道:“我不杀女人,也不杀小孩。”

“可是,六年前我却犯了一个错误。我误杀了一个孕妇,以为她是沈空禅。”他转过脸,斗篷的风帽微微滑落,露出受伤的右眼,“其实她是沈空禅的妻子。为此,在接下来的六年里,我开始替一些女人杀人,只收取低廉的费用,有时甚至免费。——很多人都说我不是人。可信不信由你,一个人不论干哪一行都需要有一种人的感觉,哪怕仅仅是幻觉。”

“说了这么多,”郭倾竹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是,”他慢慢地接着道,眼神很冷酷,“只有一个女人例外,我早晚非杀了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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