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忻垂下头,道:“爹爹,妈妈,我惹了些麻烦,打算出去避些日子。”
慕容无风道:“你哪里也不去,就留在我们身边。无论你有什么麻烦,我们都会想法子替你挡住。”
子忻笑道:“爹爹,我想到江湖里去走走。”
慕容无风道:“子忻,你莫忘了,你是大夫。”
子忻道:“我没忘。而且,我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职业,又能跑江湖,又能做大夫,一说出来,爹爹必定喜欢。”
慕容无风苦笑道:“还有这样的职业,我怎么没听说过?”
子忻道:“江湖郎中。”
第六章屋子中的屋子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是月也,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糙木萌动。
……
屋外的春光并没有照进来。
这是一间屋子中的屋子。
他跪在那具白骨之下,已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灯油已将燃尽,袅袅而上的黑烟将头顶的梁柱熏得漆黑。
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烟气。
沉闷。
汗水从他的额上滴下来。
他的背受着重伤,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可是那白骨无声地立着,空洞的眼眶狠狠地盯着他,就算低着头他也能感到那种可怕的压力。
脑中,这光滑的白骨恢复了血ròu,恢复了他生前桐帽棕鞋,衣影翩翩的样子。
他痛苦地闭上眼。
比起生前,他宁愿看见的不是那个人影,而是面前这具毫无表情的枯骨。
——“你知道,‘外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内视’。”
他还记得他的话。
——“一旦你有了内视,外视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
现在,内视终日折磨着他。
他咬了咬牙,挺直了背,用颤抖的手点燃了香炉上悬挂着的一段线香。
野外,山泉初解,兔走狐奔。竹笋迸起,溪泉横流。
他身材高大,穿着紧身的黑衣,脸和手,都有一道可怕的疤痕。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他面容的俊美。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对着白骨说道:“父亲,我受伤了。”
不可能有回答。
然后,仿佛为了说服自己,他又补充了一句:“可是请放心,我能够结束这一切,让您瞑目于九泉之下。”
说完这句话,他掏出匕首,在掌心割下一道小口,用自己的血浇灭了暗香。
鲜血燃烧的味道,他早已熟悉了。
他将铁剑撑在地上,勉强地站了起来。感到背上的伤口又开始迸裂,鲜血浸湿了腰带。
可是他还是用力地推开两道门,大步地走了出去。
阳光明亮,令人微眩。
……
东塘镇。
他孤零零地挤在一群小贩之间。
空气干燥,尘土飞扬,阳光之下的街道白得亮眼。不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乱响,却是几道褪了色的酒旗稀稀落落地在风中摇摆。不论是招牌还是行人,都显得有些懒洋洋。他穿着一件灰蒙蒙的长袍,后摆已被马汗浸湿了,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站定之后,他掀开帷帽,头顶的上方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满天的花粉如一道暗流迎面扑来,还没等他来得及掏出手绢就连打了三个喷嚏,且有不可阻挡之势。他赶紧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含在口中。
在这样的一条大街上,除非是口吐白沫就地昏倒,否则,不论是咳嗽、吐痰还是打喷嚏,都被视作常事。谁也不认得他,所以谁也不去理他。
周围的人显然在关心别的事情:
“……你可晓得,那天我找王家借了一匹马,租价八两。喂了二十日还人家,光糙料银子就去了一两六钱……还是邻居,真是够心黑的!”
“这有什么?你没看今日的行情。一斤猪ròu,就要一分八厘;一斤牛ròu,一分三厘;上次请客我买了一只活鹅,花掉一钱八分……这么贵,这日子真真不让人过了。”
“这倒罢了,凭什么净桶也涨价呢?前儿我要买一个,上个月还是五分银子,昨日一问,已涨到八分,我想了半天,没买。那个旧的,还是继续用罢。”
“那还不是人太多了……”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
临走的前一天,父亲把他叫到自己的书房里,再次劝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这里,和很多老先生都红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