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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图画院小记(146)

作者: 云山青 阅读记录

此刻他冲出去与老师说自己做不到,再求老师救崔蓁,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垂着头,手指渐渐蜷缩起来,身子却缓缓低了下去。

“沈徵。”门牖缓缓推开。

透进光色,也波动了凝滞在半空的空气。

少年抬头,见着来人,急急喊:“老师!她···”

“你可有画出东西?”老者并不答话,视线清淡地扫了眼依旧空白的纸张问道。

“学生···未曾···”沈徵愧疚得低下头,忽而又想到什么,急急抬头道,“只求老师救救她,除了这个,学生别的都能答应老师!”

少年的神情很是迫切。

老者收回视线,淡淡望着他的这个学生。

他看着少年漆黑却满是期待的眼睛,在老者的视线里,仿佛能一瞬能看穿少年此刻的紧张无措。

“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于诸物;与其师于诸物,未若是诸心。沈徵,此刻你的心在哪里?”老者淡然问道。

“老师,学生心不定,因而不能落笔。”沈徵低下头,他不敢直视老者的眼睛。

作为学生,眼前这位是带他进入水墨丹青之境的第一位恩师,他对老师永远都怀以崇敬,他也最惧老师的失望。

老师的质问,如刀劈斧砍,直如心扉。

“为何心不定?”老者又问。

“因有前缘诸多杂念,是学生之过。”

“杂念可惧?”

“学生惧,因而次次意图躲避。”

“定心是心,杂念也是心,你所言从心而绘,便只认一种心么?”老者的声音忽而提高,正如当头棒喝,直敲少年灵府。

沈徵却是心中一惊,错乱抬头。

“此刻你心中所思为何,那心便是何,就按此心绘下,尔明否?”

门牖又合上,独留沈徵还在原地。

可老者的声音却若余音绕梁不止。

这几日他心中所想是什么?

少年缓缓阖了眼眸,倚着椅子又坐了下去。

那透着薄光的纸张轻薄得像是淡淡一层烟云,可他的思绪却不在这张纸上。

他心中所思为何?

自幼年起,他被拉扯在不同身份认知的极端里,当他觉得自己是东戎人,可东戎人厌弃他,说他不过是大梁的的杂种;

可自达大梁后,大梁人却又当他是个草原来的蛮子,时常讥笑嘲讽。

就算是相识多年的刘松远与夏椿,初初见他时,也不可避免得把他当做敌国质子,多有隔阂。

其间种种,他并非无动于衷···

但他虽不怨,却心魔不止。

在他短暂的前半生里,却也有幸被人点醒过两次。

一次是在那滚滚火焰的帐篷里,他本以为自己将与母亲焚在一处,可有人义无反顾冲进来揪出了他;

还有一次是在随官家出行时的一处村落里,他被人陷害推入深潭,又有人拼死救了他,点醒了他的意图;

可这短暂的两次命运眷顾,都在唤醒他之后,却又消失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也许就是个灾星,谁与他亲近,谁便要受到诅咒。

他想做的所有事情,终究逃不了被抛弃后的命运。

唯独……

那日春溪青碧,日光正好。

他一如往常坐在马车里,马车不紧不慢朝前行。

因临邑人多见他面色多有异样,他素来不爱探出头看街巷临市,所以往往他都一人安安坐于车内出神。

但不知是不是那日的春风过于绵长,竟勾开了一角车巾。

他下意识看过去。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透得像是草原上姑娘们最爱佩戴在腰间的琥珀串子。

那样好看的眼睛看到他时,没有盛任何不怀好意的攻击,只装着满满好奇和毫不遮掩的惊艳。

这双眼睛称不上他见过最好看的,却是最天真真挚的。

像只是一方琥珀在折射他。

他记不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了。

可那日的春风,携着远方草原上久违的暖意,拂过临邑的街巷,带来了第一朵银莲花的芳香。

再然后,他与她在画院初遇。

他其实那日早早就看到她去了东厢,后中旬又被赶出了课堂。

他便也寻了个理由随刘松远一起出来。

他那时虽站在刘松远身后,但却知道,自他出现在她视野里,她的视线便停留在他身上。

少年人忽然有些得意,但却又不敢报太大的期望,便也只能按压住情绪默不作声。

直至少女毫无遮拦地绽放笑意,把手伸至他前,对他说她的名字。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

自那日街巷视线相对,他便偷偷打听了她的名字。

只是“崔蓁”这个名字从她嘴里亲自说出来,好像又成了完全不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