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89)

下面的同事放下手里的工作，脸上投来热情的笑容，他们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也没有讲话，僵硬的笑了三秒钟。“大家接着…接着工作吧！”大概有五六人，分布在两侧，中间一个很窄的过道，靠窗是单人办公桌，过道另一侧是妍妍的双人桌。同事们接着齐刷刷把头低下，埋到电脑屏幕前，妍妍感到一阵压抑，她走到高主任手指的座位 —— 门口进去第二排中间的位置，认准了自己的工位和座椅，打算在这里开启新的江山蓝图。那其实是一张集成木板却贴了一层烟灰色调的树皮纸，和大学的计算机机房的颜色一样。这几年艺术街区不都流行工业风和文化砖吗？她感到房间凉快，立式空调的上面放了一小盆绿萝，长势茂盛，空调机箱在窗外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她环顾看了看，轻声地问第三排的一位画着红口红的女士，“麻烦问下，抹布在哪？”又补一句，“我想把桌子擦擦。”接着说，“谢谢！”这是属于这里的工作氛围，没有人安排她接下来做什么，是不是打扫一下工位？大家看到高主任统一不敢讲话，等高主任出去，她才发现每个人都像下课的小孩那样，摆出了轻松的姿态。“你是哪儿调过来的呀？来我们这里干嘛？住哪里呀？哦，哦，那你中午回家吃饭吗？”他们还都很可爱的嘛。“这是一间什么办公室？”她自己也还弄不清。高主任一进门，大家的嘴巴都像上了锁，恨不得生锈了，一上午都没发出过嗡嗡嗡的声音才好。

“在这，这有抹布。”第三排的女士背过身把手臂伸的长长的去拿抹布，抹布旁边是拖地的水桶，水桶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白色的值日表，妍妍眯了下近视的眼睛，对，上面确实是值日表，以前在营业厅都是保洁阿姨打扫，这会儿也轮上值日了。多像在读中学的时候呀！墙角的柜子下面有一个紫色的瑜伽球，鼓在一边，给这办公室填了点生活的颜色，要说过去营业厅女人多的地方，她们的工服和各种鞋子都摆在更衣间里，香水和肥皂还有每个人用的香氛的味道显出女性特有的领地的标识，唯一的门店经理久了也被影响的胖胖的开始用精油香皂，带一枚精致的无名指戒指。瑜伽球也许是这位递抹布的女士下班在办公室练习瑜伽用的？她把抹布递给了她，接下来妍妍花了一个小时把桌子擦了个干净，她把旁边联排的一张也擦干净了，上面有一层厚厚的尘土，最近一个月她在家里也是大扫除，擦东西的确是治愈人的方式。她把手里现在能握住的当做现实，而把环绕着她的过去当成永不追忆的噩梦。

换地方难呢，左右都不习惯，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她在三楼的厕所外的洗手池里洗抹布，有一排水管，一面长条的沾满水渍的镜子， 她在镜子看到幻想里的生活，时刻期待奇遇的降临，好像沉了船的水手，挣扎以后向雾蒙蒙的天边，寻找白帆的踪影。尘埃就这样落定了，就算是失望之余，生活不堪忍受，没离婚的女人不知道离婚的女人在体力上都要翻倍的，因为生活里全是靠自己，更不要说在精神上没有依靠，换工作的心事也无人分享。新的同事，新的味道，新的水管，新的房间，新的街道，已经亲临生活，需要谁来理解或者明白她的苦闷和抑郁吗？毫不。 这样的重新开始，是很难呀，可也三年了，这岁数人不如年轻那样热心肠，又不如五六十那样看惯了无常。她不懂这种不得已的变故，犹如来自九霄云外的疾风狂飙，伴着雷鸣电闪，席卷人的整个意志，将一个人莫名其妙地送到不真实的模式。她倒是从来都没有料想过，会遇到什么人，再对他有什么想法，没兴趣也没心情，主要还是不值得，她有一种被遗弃后极端的高傲挂在脸上，还真是不老呢。稚嫩的手，白皙透着点粉的脸颊，乌黑的发，明亮的眼睛，有一点圆的脸挂了点福气。难以想象在纷杂的家务中，她如何保持的秀丽，虽然仔细看也有些岁月了。

她在镜子前，给自己 90 分。

隔壁穿工作服的女士进来洗杯子，妍妍很客气，性格爽朗，“洗杯子？”要说她其实挺外向的。

“啊，你新来的吗？”女士倒掉手里杯子的金银花茶，见到这位陌生的女子，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是呀，信息网络的。”妍妍回答。

“这么年轻，真好。衣服好看，亚麻布的吧，凉快。还没结婚？”对方年长些，居委会大姐性格，人来熟，随意一问。

“是，很凉快。”妍妍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不想透露自己离婚就不想说自己结婚，因为没有说自己结婚就不能说金禾是自己的小孩。她脱口而出就来了句，“还没。”她把“还没结婚”里“结婚”二字吞下去，这字眼她有些害怕和别扭，说完还没两字，她自己觉得不像自己了。有时人是不自知把自己深藏在什么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