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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景明(76)

作者: 爻一一 阅读记录

医院对面有安葬服务门店,打电话能上门服务。张桂兰拿着电话给远方的亲戚通知噩耗,岁月静好被突发的消息打碎,无声息里要失去很多东西。妍妍从病床下找到了另一只鞋,满脸是泪水,她告诉母亲在房间里等她,她下去找一下丧葬用品店的人,现在需要准备给父亲擦拭身体,换上衣服。从楼道出来的一瞬间,外面的亮度晃瞎了她的眼睛,有一种不清晰的、陌生的感受席卷而来。她第一次走进昏暗,发黑,有着黄色字体的丧葬用品店,这店铺一般人一生也不会进去,她看到了古怪的衣服和鞋袜,看见了颜色艳丽的服饰,看见了那死亡的诡异而沉重的未解的部分。正是秋天,她看到店一角落开满了白色、黄色的菊花,这清新的味道打开了她哭泣闭塞的七窍,稍微有些疏通的感觉,闻到菊花宁可抱香枝头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气节。

“多大年龄啊?”

“五十八岁,哦……不,六十三岁。”

“男还是女?”

“我爸爸,男。”

“这些都是适合他的,你挑挑。”

“最好的是哪种?”

“这种吧,能寄托你的思念。”

“好,我要这些。”

“送货过去加费用,一会儿给你送病房吧。拿新的。”

“嗯,……劳驾了。”妍妍把电话号码记在白色的便签纸上,一会儿他们把东西送上来。父亲虽然去世了,还是要行一些礼节,这是每个活人要替死人去做的。她像散了架的木偶一样重返医院,在进大门的时候忽然倒退回来,在丧葬用品店的隔壁,为母亲和自己买了两瓶纯净水,她又停顿了下,从架子上多拿了一瓶,她很想为爸爸准备,就这样把三瓶水放在磨损的很厉害的收银台上,老板娘正在休闲无聊的看一部电视剧,这样的生活状态妍妍萌发了一种羡慕的心里,对她来说,这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都要比自己幸运,至少他们的前方不是面对丧事,他们一会儿还能洗菜做饭,回家打打嘴仗,约会聚友,而她现在要到楼上,为死去的爸爸擦拭身体,要把父亲推向冷库,她不知道怎么出了便利店,再次路过丧葬用品的时候竟然有种——爸爸的东西在这里买的,那种熟悉的亲切的感觉。她想,这是爸爸闭上眼睛以后,她与他的第一次沟通,她提着水回到病房,不一会儿那些专业的人就到了。

专业的人做完了大部分事情,外地人在异乡基本的操作流程,总是不像老家事必躬亲。而且,张桂兰呕吐,一头大汗,晕倒了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晕倒,她的有几个亲戚和杨力的兄弟姐妹正在赶往去机场的路上,差不多明天到京十个亲戚,还有单位过来两人慰问,张桂兰把这些联谊的人情世故通知完,帮杨力擦洗好身体,换上衣服,躺在一边的床上声音沙哑。她们母女现在就像战后残破的现场仅剩的柔弱妇女,被死亡虐夺走她们的依靠,急需有人来到她们身边帮助她们度过难关。两个人处理后事,太惨了,张桂兰想,计划生育真坑人啊,城市化发展真坑人啊,让我们南北无法照应,结局的如此之惨痛。张桂兰想不起陆海,她从痛苦中走出来,一会儿清醒安排后事,一会儿又埋怨老伴对她不厚道匆匆走了,“白眼狼,说走就走,留下我一个人,商量都不商量!”“呜呜呜……”

他们接着给杨力换上鞋子,整理妆容。

妍妍念道,“我还没有给您织好毛衣……还没有带你去过长城,没有……没有带你去趟故宫,去什刹海,……去你一直想退休了想去的那些地方。”妍妍穿着一件黑色的小上衣,上面写着 NO 的字样,上衣外面套着一条牛仔背带裤,她扎着马尾辫,外面又套了一件夹克外套,“爸爸,你不是很怀念踏着二八自行车……你是不是不想再听到张桂兰,总是对你吼……。爸爸,你是不是对女儿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您怎么这么年轻就走了……” 哭声特别大的时候就像笑声,是人内心极限的情绪表达,她们不敢太大,在医院里,毕竟还有活着的人。穿好衣服,带好帽子,领取了死亡证明还有交完急诊的诊疗费用,妍妍拿着黄色的收款发票,推着父亲到冷冻室。“不能进去了,等等,……死亡证明给我一下,拿好这个牌子,什么时候领取?”妍妍和母亲站在窗口办理,不一会儿就有白大褂的人推着杨力走了。

那黄色的布……永不愿再回忆!那推动的移动的床,越来越远!

“妈,就剩我们了。”张桂兰蹲在杨力停放过的地方,妍妍也蹲下来,她从后背还不敢去摸张桂兰,她穿过衣服摸过杨力的手有些畏畏缩缩,她把纯净水的瓶盖打开,扭动了好一会儿,打开又关上,又打开,又关上,“ 妈,就剩我们了,喝点吧。爸要是在,他也希望你把这口水喝了。”张桂兰无神又无力,她的嘴巴肿了,眼睛也哭肿了,竟然像个出生的婴儿一般拿着瓶子嘬起来,一口一口喝,一口一口咽。她的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眼泪,眼泪泛出一小条一小条的河流,闪闪发光,她脸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伤口,脸上涨红了,就像高血压患者,她神情沮丧,一声不吭,只顾着抽泣, 周围路过的医护人员或其他病患好像都没有听见。 医院对死亡太习以为常,人们对悲哀的嚎叫不动神色,如果不去医院,人永远不知道世界还有终极的苦难,并且日日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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