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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梦留痕(55)

"妈,你又说胡话了是不?什么都别说了,好好养病才是真的,我过几天就要去广东了,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回来,一定要替冠青讨回公道,妈妈,你无论如何要等到那天,答应我,妈妈!妈妈!……"叶冠语突然没来由地恐惧起来,从来没那么恐惧过,他拍着母亲的背佯装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聪明的人要装糊涂是很难的,叶冠语的不幸就在于他太聪明,他没法装糊涂。晚上,他找到四毛,心中的疑问一说出来,四毛就不吭声了。

"四毛,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从小到大,关于我的。"叶冠语即便恐惧,但他更想知道真相。

四毛支吾了半天,最后终于说了实话:"哥们,有些事qíng不必那么较真的,我是听说过,你……你是你爸从桥dòng里抱回家的……是听说,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我妈从小就说我是臭水沟里捡的呢,我还不是没当真……"

叶冠语什么也没有再说,没有再问了。他觉得有些事qíng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因为他在这个家庭成长到现在从没有后悔过,从小到大,父母给予他的疼爱从来就不比别的孩子少,甚至不比冠青少,尤其是老实憨厚一辈子的父亲,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因为他聪明,有上进心,不像冠青,莽撞不懂事。

所以当年他辍学,母亲是极力反对的,也很不安,怕父亲泉下有知会责怪。做人要有良心,父母穷了一辈子,没有给他别的什么财富,只让他懂得什么是良心。

夜里回到家,他给母亲端水洗脚,摩挲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脚背说:"妈,你好好保重身体,将来我赚了钱要好好孝顺你的,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妈,我不会忘记自己是叶家的孩子,我姓叶,从来就是,不会改变!"

"儿啊……"母亲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接下来,叶冠语每天陪伴母亲,寸步不离,他怕自己没有机会,他不想自己遗憾。同时他留了些钱给四毛,托付他给母亲找个靠得住的保姆,多付点钱都没关系。他要四毛在他走后好生照顾母亲。四毛问他:"你要上哪儿?多久回来?"他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多久回来,但肯定得走,因为这里搞不好也是林家的地盘,在这里一天,我就别指望翻身。"

而除了母亲,叶冠语心里还有另一个牵挂。他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去见她,犹豫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去看一眼。他想记住她纯真无邪的脸。记得那天下着雨,他徘徊在桃李街很久很久,路两侧有许多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那个季节犹未落尽huáng叶,在半空中枝叶jiāo错。掩隐在梧桐与围墙中的都是些颇有岁月的老房子,jīng巧的屋顶在雨中透着岁月的沧桑。之后雨渐渐地停了,无数枝叶拱围着,枝头积雨滴滴答答落下,更显出那条路的静谧幽深。

远远地就看见那女孩走过来。打了把绿色的花伞,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一本小说,很入迷的样子,叶冠语故意撞上她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抬,只说了句"对不起"就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她竟然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为何不看看他,记住他,从而在未来重逢的时候可以一眼认出他?叶冠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底浮起泪影,他在心里对她说:"没关系,我一眼就可以认出你的,丫头,你要快点长大,等有一天我有足够的能力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要等我啊!……"

他几乎是一路跑回家。一进门,四毛就告诉他,林然来过!

"林然?"他吃惊得说不出话。

"是的,他等了一个下午,你要是早来十分钟,就能看到他了。"

"我为什么要看到他?我不想看到他!"

四毛最怕他板起脸:"他……他说是来给你送行的……"说着,拿出一封信给叶冠语,"这是林然要我jiāo给你的,说看在过去的qíng分上,你无论如何要看了后才撕……"

"qíng分?我和他之间还有什么qíng分?"叶冠语颓然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拆开信,上面就一行字:明晨六点,暮云山顶见,我们一起看日出。

叶冠语那天晚上整夜未睡,在去和不去之间犹豫不决。但是凌晨三点多,他还是起chuáng了。去,还是不去,他仍然没有拿定主意。他徒步往暮云山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犹豫。

清晨的暮云山云雾缭绕,湿气很重。山间的林荫道上落满红叶,不时可以看到晨跑的人们。又是一年深秋时,五年前的深秋,叶冠语和林然踏着满地的红叶爬到了山顶,靠着那块山巅的巨石畅谈人生和理想。这些年,那块石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旧时的路,焚烧人视线的红叶,都是他心头萦绕不去的梦。

如果一切真是梦,该有多好。至少他不会如此犹豫不决地走在这条路上。

到达距离山顶不远的那座凉亭的时候,已经六点,叶冠语却没有再往上攀爬。因为他看到了林然,就站在山巅的巨石边。林然明显有些心神不定,不时看腕上的表。而东方已经破晓,朝霞在半空里渐渐舒展开来,照在那些如火的红叶上,更加的流光溢彩。林然孤独的身影,也像照在烛炬明光之下一样,渐渐变得有些僵直。这时候,红彤彤的太阳自天边升起了,一时间更加霞光万丈,缭绕在山巅的云雾整个的被镀上一层金色,林然正对着红日站着,一切光源都自天边投she在他身上,刹那间的绝美,被永远地定格。四下里除了鸟鸣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这宛如图画的仙境,在叶冠语的视线里渐渐模糊,如梦如幻。他还是没有勇气上去跟林然打招呼。

他瞒得这样好,连他自己,都似乎瞒过了。可是他骗不了自己的心,骗不了心底最深处的记忆,那里烙着最分明的印记。这么多年,他已经死了心,断了念,总以为可以将往事抛诸脑后,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做不到,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而已。

而林然知道他可能等不到他想等的人了,终于决定下山。

叶冠语赶紧躲进凉亭旁边的树林中。林然从山巅走下来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凉亭里继续等。他是背对着叶冠语坐着的,点根烟,似在自言自语:"冠语,你真的不来了吗?我怕我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烟雾在他头顶缭绕,更显出他的落寞和悲伤。

"我真是傻,明知道你不会来还约你……我是咎由自取啊,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可是冠语,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吗?即便做不了朋友,当个陌生人也好啊,至少还可以打个照面,可你连打照面的机会都不给我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过得有多么痛苦,每一天都像是活在炼狱中,Sam跟我一样,他也是生不如死,一个正常人关在那样的地方,如何好过?是,是,我们林家确实对你们叶家犯下了滔天大罪,但是那些事,真的要赔上我和你的友qíng吗?……我父亲给你钱的那天,恰好我不在,我回来后知道了这事,大骂了他们一顿,总以为用钱就可以摆平一切,钱是治愈不了伤口的,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解决这件事qíng,他们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冠语……我好想跟你聊聊,哪怕是被你责骂,也总比你躲避着我好,我想在你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你骂我懦夫都没有关系。冠语,你如果能听到我的话该有多好,谁知道以后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我有预感,很可怕的预感,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

林然坐了近一个钟头才脚步沉重地离开。

叶冠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远去……叶冠语话都到嘴边了,想喊住他,可就是喊不出声。

林然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红叶深处的小道上。

叶冠语很多年后回想起那一幕,心里总会牵起隐隐的痛,因为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林然,真的是最后一次!林然的预感竟得到了残酷的应验。几年后,林然的死讯传到巴黎的时候,叶冠语还以为是开玩笑,打电话给他的是四毛,给予了他很肯定的回答:"是死了,被他老婆毒死的。"

那天,叶冠语足足两个小时坐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只听窗外隐约的风声,那样遥远,听在他耳中,却是惊心动魄。林然,林然……他在心里唤着他的名字,感觉连呼吸都痛彻心扉,无穷无尽的悲凉席卷而来,他将自己溺毙在茫茫暗夜中,再也无半分力气挣扎。

那天晚上,他关掉了别墅里所有的灯。在卧室里点上蜡烛,守了一夜。他极力想回忆点什么,脑子却像被冻住了一般,只听自己的一颗心,在那里扑通扑通地跳着,尽管跳着,却没有一丝暖意泛出来。他站到窗前,瞅着茫茫夜空,一颗流星突然滑过夜幕,直坠飞下,刹那间便跌入墨黑的山林那边去了。他知道,那颗流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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