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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梦留痕(4)

林然自然是对这位师兄崇拜得一塌糊涂,此君却很反感被称为"师兄",不屑地说:"别把我跟那所学校扯上关系,我这辈子以进入那所学校为耻。"当然,对于林然,他还是另眼相看的,"你还不错,给咱中国人争了脸。"后来林然才知道,此君在巴黎音乐学院只念了不到一年就退学,个中原因他始终没有透露过。因两人甚为投缘,很快成为莫逆之jiāo,在一起时的话题五花八门,什么法国女人胸大、意大利女人腿长之类的,扯起来无所顾忌,但就是避谈音乐,有时候扯到了,也会绕个弯儿跳过去。

即便如此,耿墨池对林然仍是有知遇之恩的,因为正是在他的引荐下,林然毕业后与一家环球著名唱片公司谈妥了签约事宜,该公司以制作古典音乐闻名于世,耿墨池就是旗下的巨星,所出唱片畅销欧美。数年不见,耿墨池已结束单身,太太叶莎也是巴黎音乐学院的,出了名的冷美人,学的是作曲,耿墨池演奏的曲子很多都是她写的,夫妇两人算得上是琴瑟和鸣了。这多少出乎林然的意料,因为婚前耿墨池一直不怎么待见叶莎,只说是妹妹,双方家长关系很好,耿的母亲沈初莲女士年轻时也弹得一手好钢琴,叶莎从小就被托付给沈女士学琴,故耿墨池和叶莎说得上是青梅竹马。但他一直很回避,有时候林然约他见面,只要是叶小姐去了,他肯定放林然鸽子。两个人像是在捉迷藏,林然当时夹在中间,常觉为难。不曾想这位老兄挑来挑去,最终还是选择了叶莎,林然忍不住挤对他:"怎么,我没说错吧,你和叶莎是有夫妻缘的。"

一提到叶莎,耿师兄立马拉下脸,颇不耐烦:"我对她没话说。"说着跷起腿,点根烟,慵懒地眺望静静的河面,"你也知道,虽然自小就在一起,她是我妈的学生,但我一直当她是妹妹。"

"青梅竹马不好吗,知根知底的,你的选择没错……"

"你不觉得这很没意思吗?爱qíng是最新奇和làng漫的,从小就认识,彼此熟悉,将来还要生活一辈子,哪来的新奇和làng漫?你不觉得很恐怖吗?"耿墨池露出很无趣的表qíng。

林然反问一句:"那你gān嘛娶她?"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耿墨池连连摆手,不愿再谈。对于林然邀请他回国演出的事,耿墨池当然义不容辞,况且自己也多年没回去了,很想回老家看看。他的老家在上海。

"对了,你的家乡叫什么?"耿墨池问林然。

"离城,是座小城,在江南很有名。"

"听说过,离上海不远。"

……

十三年前的离城远没有现在这么大,自古就是商贾名流聚集之地。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大量旅居海外的华侨回国投资兴业,经济飞速发展,离城因此被公认为江南的"小香港"。

因为城里聚集了很多富商华侨,带来很多西式的生活做派,城里大凡有些家底背景的都争相攀比,唯恐自己不西式,不洋派。

舒曼的母亲秦香兰就属此列。

父亲舒伯萧当时是离城师大的校长,母亲作为堂堂校长夫人,自己洋派不算,连带子女也要跟着"洋"起来。哥哥舒隶是长子,重学业,且不说他;妹妹舒睿当时还小,也暂时撇开不谈;但姐姐舒秦因为相貌出众,聪慧过人,无可厚非地成了母亲培养的目标,琴棋书画、礼仪、芭蕾,能学的都让她学了个遍。但舒秦最擅长的是弹钢琴,四岁启蒙,七岁登台,八岁全国获奖,十一岁就作为特招生进音乐学院附中了,她有足够的资格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许是她的光芒太耀眼,上至其兄舒隶,下至两个妹妹舒曼和舒睿,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她衬得黯淡无光。尤其是老三舒曼。

当然,老三舒曼不出色是有理由的,比如她并不是在城里长大。在她四岁多的时候,因为体弱多病等原因,被送到了乡下的外婆家。舒曼成年后一直在猜测父母当初送她走的心态,估计是没抱希望了,谁叫这丫头不足月就出来了呢,而且一出生就会笑,把接生的医生都吓一跳。更离谱的是,她两岁才学会走路,快三岁才会说话,成天傻乎乎的,害得父亲舒伯萧经常抱着她往医院跑,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弱智。

所以老三猜想,父母当初明知道她病弱还把她往乡下送,可能也是因为害怕她真是个弱智,那样就太让亲戚们看笑话了。想想舒家自清末到父亲这一辈,出了不少才子佳人,个个卓有成就,有的还享誉海外,这么优良的家族里怎么能出个傻子呢?舒伯萧无论如何也不承认是遗传基因出了问题,坚持说是妻子秦香兰怀老三的时候喝了太多的中药喝出了问题。秦香兰那时候身上老长一些莫名的红疹子,又痛又痒,怎么擦药都不行,西药副作用大,只好请老中医开了中药吃。奇怪的是,老三一生下来,她身上的红疹子莫名其妙就好了,一没吃药二没打针。于是秦香兰一口咬定:"这孩子是带着毒来的!"

这样的孩子当然只配丢到乡下。

九岁时,老三才被父亲接回城。她至今记得进门时,母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时的那眼神,极端的失望,当着她的面说,这么个土孩子怎么带得出门?好在上帝保佑,这丫头五官生得很好,一双大眼忽闪明亮,皮肤不是宝宝霜擦出来的那种细嫩,是天生的水嫩,白里透着淡淡的粉红,这可是城里长大的舒秦和舒睿也没有的好皮肤。这多少让母亲安慰,女孩子只要长相好,就不愁没个好前途,至少将来嫁个好人家是不成问题的。比如母亲自己,虽出身贫寒,因嫁到舒家,不也进入了上流社会,成为堂堂离城师大舒校长的夫人吗?

说起舒家,从老太爷那一辈开始,就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舒曼爷爷年轻的时候留过洋,民国时期在政府里还担任过要职,后又涉足金融,从商多年,如果不是新中国成立后大部分产业充了公,或捐或赠,舒家还不止这一栋小楼。听母亲说,那时候舒家所住的桃李路半边街都是爷爷的。一直到现在,伯伯和两个叔叔都还在经商,唯有父亲从文,在师大任校长至今,桃李遍天下。舒曼一直不明白的是,如此显赫的家世,农村出身的母亲是怎么嫁进来的。每问到此母亲总是含糊其辞,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年她和父亲是自由恋爱,可能跟爷爷留过洋有关,思想很开明,并不讲究门当户对,但母亲仍经常跟女儿们讲,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当然前提是,一定要是天生丽质。的确,母亲年轻的时候生得很美,她有足够的资本得到父亲的宠爱。从小到大,舒曼从未见父亲对母亲发过脾气,每逢生日或是很特别的纪念日,父亲还会送花给母亲,老夫老妻比很多年轻的小夫妻还恩爱。三十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母亲早已褪掉了农家女的痕迹,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是典型的城里太太派头。

但母亲的希望最终被打破,因为老三实在是稀泥巴糊不上墙。六年,母亲耗费六年的时间想让老三转变为城里的孩子,甚至还专门请了礼仪老师来教,可是徒劳无功,老三即便后来看上去是个城里孩子了,可也仅仅是看上去,只要稍稍留意,这丫头冥顽不化的种种陋习就显现出来,吃没个吃相,坐没个坐相,怎么看都像个野丫头。舒家的孩子哪个不是教养极好,偏偏就老三没规矩,比如她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喷出满嘴的饭……于是本来一生无悔的母亲有了生平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生了老三,二是把老三送到乡下。

但对舒曼而言,母亲的要求是一回事,她做不做是另一回事,随心所yù的天xing岂是母亲可以轻易改变得了的。舒曼对什么都不在乎,整天乐呵呵的,没心没肺的样子,除了外婆去世,在成年前几乎没为什么事qíng特别伤心过,天不怕地不怕,进城后第一天上学就跟同学打架,经常被同学家长和老师找上门她也觉得是件很好玩的事qíng。儿时的记忆中,舒曼唯一觉得不好玩的就是弹钢琴,厌恶到难以忍受,而那恰恰是母亲要她转变成城里孩子的第一个步骤。

舒曼有自己的乐器,一把老旧的二胡。她很小的时候就会拉二胡了,在乡下学的。舒曼有事没事就会拉上两曲,舒家住的桃李街可是名流聚集的富人区,舒曼拉的二胡就跟要饭的是一个腔调,"一听你家老三拉琴就落泪",这是邻居们说的。母亲很不高兴,非常厌恶舒曼拉琴,说女孩子拉二胡跟要饭似的,没气质。但父亲却喜欢听女儿拉琴,他反驳妻子:"二胡也是乐器的一种,还是民族jīng髓呢,怎么就是要饭的了?"

有父亲撑腰,母亲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却qiáng迫舒曼跟姐姐学钢琴,她说女孩子弹钢琴很优雅,将来会有好人缘。这话的弦外之音就是,女孩子学会了弹钢琴就能找个好对象。舒曼开始宁死不屈,就是不肯学钢琴,母亲就威胁,如果不学钢琴,就不准拉二胡。这招果然奏效,舒曼只得勉为其难地跟着姐姐一起学,音乐都是相通的,舒曼很快就学会了弹钢琴,但也就是学会而已,舒曼知道她弹到咽气也超越不了姐姐。舒秦四岁就学琴,谁能赶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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