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秋色连波(21)

父子……

竟沦落到如此地步!父亲要见儿子居然只能等儿子睡着的时候偷偷去看上两眼,而这偷偷的两眼,竟让这个父亲等了快两年。

上一次见到儿子,还是樊世荣回聿市开会时见到的,一下飞机就被蔻振洲接到家中做客,结果一进门就看到在屋里跟蔻海打牌的儿子。父子相见都有些吃惊,但樊世荣更多的是惊喜,非常非常的惊喜,因为自从朝夕的官司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儿子,每次回聿市,知道儿子就住在这座城市,就是没法见上面。而那次蔻家相见,无疑是蔻振洲刻意安排的。谁知樊疏桐见了他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走人,蔻海怎么拉都拉不住,两分钟都不到,他就驾车冲出了蔻家的院子……

自此以后,樊世荣再也不敢贸然去见他,虽然樊疏桐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对他来说却只能遥望。

这小子连姓都改了,他还能怎样?

而他这次来北京,的确是不放心连波,得知连波没有见到匈牙利的那个亲戚,他也很焦急,怕他做出什么过激反应连夜乘军部专机飞了过来。他不能不担心,三年前连波在机场用枪指着自己头的场景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但手下部将的详细汇报足以让他心惊ròu跳,那时候他才知道连波的温顺只是表面的,这孩子的内心世界绝对不是他这个继父可以窥见的,这一点连波像极了他的母亲任缪玉。对于这场婚姻,樊世荣并不怨连波对他的指责,他的确忽略了当时作为妻子的任缪玉,那个时候他日夜忙工作,夫妻之间沟通极少,加之xing格迥异,夫妻处得跟上下级似的,夫妻间那种相濡以沫的感qíng一直难以建立。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qíng,让原本生疏客气的夫妻关系降至冰点,夫妻间冷漠到连架都吵不起来了,两人对外虽然维持着革命夫妻一样的和睦,但一回到家就谁也不理谁,冷战数年,任缪玉终于郁郁而终。

那个时候其实连波还小,樊世荣即便跟妻子冷淡生疏,但对连波却一直视如己出,他觉得大人间的事不能牵涉到孩子们身上。何况相比无恶不作离经叛道的樊疏桐,连波着实是个温顺听话的孩子,樊世荣是打心眼里喜欢他,也一直把他当作最大的安慰,父子感qíng日积月累,血缘反倒是其次的了。但是樊世荣后来才明白,他跟任缪玉的冷战连波全看在眼里,而且深藏于心,不知道是连波隐藏得太好,还是樊世荣疏忽了,这么多年他对此竟毫无察觉,还庆幸养了这么个孝顺通qíng理的儿子,做梦都没想到连波的内心郁积着对他的憎恨,三年前机场的那一幕,就是连波积怨太深的一次必然爆发而已。

昨晚,樊世荣突然就接到北京这边的电话,说是樊疏桐病发,他急得差点心脏病发作,偏偏昨夜bào雨,飞机被迫取消飞行。他一夜未睡,好在凌晨天气好转,他不顾医生的劝阻执意登上专机直飞北京,到达樊疏桐下榻的酒店,确定樊疏桐还在昏睡后,他才迟疑着上楼,心qíng仍是难以自控地激动,阿斌当然认识樊世荣,很识趣地退出去了。刘秘书先去房间看了看,跟樊世荣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可以进去,樊世荣这才忐忑不安地走进来房间,窗帘只拉开了半边,光线很暗,空气中还残留着呛人的烟味,一定是这孩子昨夜抽烟所致。

但见樊疏桐蜷缩着睡在chuáng上,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昨夜的疼痛让他在睡梦中仍摆脱不了那折磨,而樊世荣自认这折磨是他带给儿子的,这么多年了,每每想到儿子头部的创伤他就不能释怀,此刻看着儿子睡着的样子,他禁不住潸然泪下。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几次伸出手想抚摸儿子的脸,最后还是缩回了手。他不由想起儿子小时候,每次因为闯祸挨揍,晚上睡着的时候樊世荣就会到他房间察看他的伤痕,心里不是不疼痛,他也想好好和儿子相处,可是这小子一次又一次的离经叛道总是让父子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每次他拼命相拉近彼此的距离,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樊世荣觉得他这辈子真是失败,不仅婚姻失败,对儿女的教育上更是一败涂地,无论他在战场上曾有过多么大的功勋,可他终究会老,而且是已经老了,他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颐养天年,过往的显赫只能是属于过往,慕然回首已是过眼烟云。可是现在除了相濡以沫的老伴阿珍,没有一个儿女在身边,亲生的不是亲生的,都没有把他当父亲,就连从小最为疼爱的连波也视他为陌路,他究竟还拥有什么?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希冀了,纠结于心的只有对自己所犯过错的忏悔,问题是如果忏悔有用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罪孽了。他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只有他自己清楚,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还要面临如此残酷的抉择。

他以为可以将那个秘密带进坟墓,孰料天不遂人愿,还是被人知道了,而且还是自己的养子。其实连波孩子心底善良,如果不是三年前受到那样的bī迫,他现在也不会以如此冷漠的姿态对待自己的父亲。可是疏桐当时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如果不让连波退出,还指不定这小子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qíng来,樊世荣以为连波多少会体谅他这个父亲,因为他从小就懂得谦让,知书达礼,不想三年前他让是让了,却翻出了心底郁积多年的怨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樊世荣种下了恶果,他遭了报应了,只能这么理解。

从儿子的房间出来,守候在走廊上的刘秘书给他递过手提电话,“首长,朴总参谋刚刚打来电话……”刘秘书迟疑着,yù言又止,表qíng很悲恸,“他女儿刚刚过世,您回个电话过去吧。”

樊世荣怔住:“过世了?”

“是的,就在今天凌晨过世的,朴总参谋长……很悲恸……”

“老朴啊!”樊世荣好不容易平复的qíng绪再次崩溃,身子摇摇晃晃,刘秘书赶紧扶住他,他摆摆手,声音哽咽,“我们都这个年纪了,竟然还要白发送黑发,老朴……我们这辈子造的什么孽啊……”

“首长,您要保重身体!”刘秘书和旁边两个警卫都过来搀扶住樊世荣,将他扶进电梯。一直到出了酒店,坐上军部的车,他才稍稍缓过来,朝坐旁边的刘秘书伸出手,“电,电话给我。”

刘秘书示意司机开慢点,拨通了号码才将电话递给樊世荣。樊世荣一手捂着脸,一手颤抖着接过电话,话还没说出口就泣不成声,算起来他跟朴远琨也是几十年生死与共的老战友了,年轻的时候一起打仗冲锋陷阵,不想临到半截入土了还要承受老年丧子的悲恸。老朴宠爱儿女在大院里是出了名的,尤其是两个女儿,一直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掌上明珠,二女儿梦欣自犯病,老朴几乎是一夜之间头发就全白了,每次回聿市,几个老战友只要碰上面就会为老朴难过,毕竟孩子太年轻了,都准备结婚了竟然突遭这样的变故,樊世荣一声“老朴,你要节哀啊……”电话那边就传来朴远琨的号啕大哭……

(1)

聿市这边,蔻海和黑皮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二毛停止呼吸都几个小时了,何夕年仍然不准别人碰她的遗体,一个人守在病房内,谁也不准靠近。二毛的双亲悲痛yù绝,她妈罗丽娟当时就哭到休克,直接抬抢救室去了。病房外的走廊一时间被哭声掀翻,站着的蹲着的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朴家的亲友,也有军部过来的高层。大毛朴梓欣是长女,这边刚为妹妹的过世哭得死去活来,那边又要照顾身体虚弱的母亲,两头奔走,心力jiāo瘁。多亏了大毛的丈夫傅阳帮忙cao办后事,细毛蹲在走廊的角落里哭得要背过去,傅阳跟他说:

“你不能哭,你是朴家唯一的儿子,你哭,你二姐的后事咋办?”

蔻海听了也去拉细毛:“你出息点行不行?人死不能复生,你爸妈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家就指望你了,你哭瞎了眼二毛姐也活不过来了,还是帮你大姐夫好好cao办二毛姐的后事吧,让她放心地走。”

“是啊,细毛,咱们都是兄弟,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坚qiáng点,大男人没有过不去的坎,现在当务之急是办好后事。”黑皮俯身搭住细毛的肩膀,平常两人见面就抬杠,可是这种时候黑皮却显出兄弟本色,“你姐夫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呢,何夕年那样子怕是也扛不住,一堆的事等着我们去做呢,快起来……”

细毛点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只见他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连鼻头都是红的,说话的声音也嘶哑得不行:“嗯,我……我不能哭,我听你们的,我二姐……对我这么好,我,我得送她最后一程……”

“这就对了!”蔻海掏出手绢递给他,“先擦把脸,瞧你哭成啥样了。”

傅阳说:“我看我们就分头行动吧,蔻海黑皮你们先去做何夕年的工作,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着也得入土为安吧,劝他赶紧把遗体推太平间,等殡仪馆的车来,再护送到殡仪馆去。细毛,你跟我来,我们和军部的人商量下治丧的具体事宜。”傅阳不愧是做大事的人,任何时候都能保持理智和镇定,细毛很听从姐夫的吩咐,跟蔻海jiāo代道,“好好做何夕年的工作,他现在很难过,一时缓不过来。我劝不了他,我一劝,自己就先扛不住了。”

上一篇:紫藤萝 下一篇:长梦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