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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恋人(85)

一直哭了许久,他才挣扎着去浴室,他端详镜中的自己,脸色灰白透着青,颧骨高高突起,深陷的眼窝里死灰一样的再无往日的生气,如果将这张脸直接挂墙上去,可以当遗像了……这让他想起他看过的那部《八月照相馆》的电影,男主角正源临终前从容地给自己拍遗照,还面带微笑,原本简单乏味的故事到最后深深打动了他,他想他是懂得正源的,喜欢她,就不能让她经受痛苦的离别,也许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推开她是很残忍,但好过最后让她经受那样的生离死别,她在ipad里自己都说了,她害怕那样的离别,所以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反而是慈悲的。

这么一想他终于释然,心里好受多了,他不再怨恨不再难过,他也应该学会从容。如果有一天他也变成一张橱窗里的照片,他希望可以每天都看到她从“他”面前经过,他的目光一定可以透过照片轻盈地落在她身上,看到她快乐安然地生活着,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qíng。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她幸福,如果自己给不了这幸福,能远远地看着她幸福,也是好的;哪怕那时的她已经忘了他,哪怕那时的他只是一张照片。

于是他也开始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你留下来,我走】

【你留下来,我走】

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窗玻璃上挂着晶莹的雨珠,又是yīn雨绵绵的一天,室内光线很暗,需开灯才能看清四周,赵成俊揉着眼睛从chuáng上坐起,深而重的疲惫感并未因睡了一夜而有丝毫缓解,他看了看窗外暗沉沉的天光,一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几分钟前他还陷在凌乱的梦境里。

他是被楼下客厅的门铃声吵醒的,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八点多了,他叹口气,起chuáng披了睡袍下楼。章见飞和彼得安一起站在门外,说是在楼下碰上的,彼得安过来给他送早餐。自他离开公司回家静养,生活上一直是彼得安在照顾着,吃药、饮食都是彼得安细致地帮他料理。除了彼得安,他现在基本不再见客,不喜欢未经预约的突然拜访,特别是章见飞。

“阿俊,我明天要赶回槟城,大伯他……快不行了……”章见飞一进门就急急地说,他就是这样,明知不受欢迎还是隔三差五地就跑过来。赵成俊说他讨嫌,他也不介意,这会儿听闻章世德病危,赵成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行了?”

“是啊,估计就是这两天的事,我得马上赶回去。”章见飞显得有些心慌意乱,背着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光是准备后事吧,泓海董事会要改选,我要重新接管泓海,那边很多事要处理。”说着观察赵成俊的脸色,“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那边医疗条件要好些,正好可以彻底检查一下身体,你老这么病着不像是感冒啊,我很担心你的身体,反正你离境的日子也快到了,再说……”

“你死了这条心!”赵成俊瞬即yīn下脸,“我是不会回槟城的,更不会跟你回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虽然不信任我但多少对我有了解,你觉得我是这么容易妥协的人吗?限期离境……”他哼了声,瘦削的面孔在灯下透着青,咬牙切齿,“我告诉你,哪怕是我成了一把灰,我也不会回去!”

“阿俊……”

“别这么叫我,你都将我赶尽杀绝了还好意思叫我‘阿俊’?我们已经不是兄弟,这么称呼不合适!我听着别扭!至于章世德,我巴不得他快点死,最好是下到十八层地狱去,他这样的人只配下地狱!我有多恨他你不是不知道,竟然还奢望我回去给他披麻戴孝,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他捶着沙发扶手,因为激动,浑身都在战栗,很显然章见飞来得不是时候,他不知道赵成俊一直有起chuáng气的习惯,每天早上起来头两个小时脾气非常不好,了解他的人一般不会在他刚起chuáng的时候没事招惹他。

彼得安跟随他身边多年,深知他的底子,所以很少在早上与他谈不愉快的事qíng,这会儿只能劝他,“brant,身体要紧,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激动。”

“阿俊,你怎么了?”章见飞只觉诧异,还有些搞不清状况,“我没说什么啊,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限期离境不是我的初衷,我可以让使馆那边延期。”

赵成俊指着他,“你看你,你看你这副嘴脸,好像你是掌握生杀大权的法官,你捏死我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章见飞,你不要在我面前显示你的优越感好不好,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输了就输了,拜托你离我远点,我就是见不得你一边对我赶尽杀绝一边对我来演兄弟qíng深的把戏,我看着恶心!”

章见飞气得发抖,“你,你……”

彼得安见状连忙说:“章先生,他现在很累,你有什么事改天再来吧。你也看到了,他的样子很虚弱,他不是针对你。”

“我就是针对他!”

“好了好了,我送章先生回去好了,brant,你先冷静下,早点休息,有事打我电话。”彼得安为免他qíng绪变得更坏,适时地劝走章见飞,两人刚出门,赵成俊cao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就砸向电视墙,哗啦一声,壁挂的液晶显示屏瞬间粉碎……

同样的这一幕,数月前在槟城中央医院章世德的病房也发生过。砰的一声,上好的白色骨瓷茶杯砸向沙发对面的墙,茶杯瞬间粉碎。

那天的赵成俊真的是疯了,深层的恐惧和愤怒仿佛毒蛇般自心底纠缠而出,他当时瞪着章世德,仿佛他是个千年老怪,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胡言乱语,他是故意的,赵成俊溃败至此,章世德故意想要捅他最后一刀!对,他就是故意的,他自己不得好死,也要他死不瞑目,真毒啊,这老恶棍真毒!

可是章世德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胡言乱语,吐字清晰,一字一句仿如子弹,突突地打在赵成俊的身上,全然不顾他由白泛灰,又变得铁青的脸。

“你gān吗这么激动,我知道你很害怕这事实,其实我比你更怕。你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无数次问及你,她坚决否认你是我的孩子,我也一度相信了她,但同时又抱有一丝幻想,我希冀着你是我的孩子,这样我跟你母亲还留有你这个纪念,你就是我与她相爱过的最好证明,那么我这辈子也就值了。可是你母亲临死都不肯承认你是我的骨ròu,我恨,我心里恨哪!这么多年我容许你留在章家,无非是拿不准你到底是谁的孩子,万一你是我的呢?所以我一方面痛恨你,一方面又怕你如果真是我的孩子,我该怎么办?

“你的样子告诉我,你也很害怕是吧?我比你更怕,你想想我跟你斗了这么多年,你把我整成这副样子,我也差点整死你,你说如果我们真是父子,这该有多可怕!太可怕了,有一段时间我做梦都被吓醒……其实以现在的科技,要确认这件事很简单,做个dna就可以了。事实上我确实做了dna,别惊讶,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但那个结果我根本没敢看,一直锁在银行的保险柜里,我想等我死的时候再看,活着我是没那个勇气的。

“当然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给你,说真的,这太有戏剧xing了!如果你真是我的骨ròu,我要大笑三声再死,我们父子活着时斗得不可开jiāo,死了去泉下相聚,也未尝不可啊,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赵成俊当时只觉无法呼吸,澎湃的血脉仿如惊涛骇làng般在他胸口气海中翻滚,五脏六腑刺痛如焚,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吞噬着他的意念,耳畔轰隆隆只剩了窗外雷霆万钧般的风雨声,他被席卷其中,瞬间被撕成碎片,他看着章世德,如果当时他手中有把枪,他绝对会对着这老恶棍的脑门扣动扳机,他一定会!

那天傍晚,下着大雨,他从医院狂奔出来径直去了槟城新教徒墓地,母亲去世后没有葬在章家的家族墓地,而是葬在了父亲的身边。倾盆大雨冲刷着父母的墓碑,随从替赵成俊打着伞,被他推开,他挥舞着双手质问地下的父母,那般的歇斯底里,那般的愤怒绝望,生命如此不堪,他垂死挣扎活到今天,竟然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连自己是谁的骨ròu都拿不准……

眼泪如同那如注的豪雨,模糊的视线里墓碑上母亲温柔美丽的脸遥远而陌生,他一直觉得父母是天底下最恩爱的夫妻,母亲对父亲坚贞不渝的爱qíng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qíng,哪怕她后来被迫改嫁,她心里从未放下过父亲,他们的爱qíng比水晶还纯洁比钻石还熠熠生辉。可是章世德毁掉了这一切,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父母完美的爱qíng背后就是谎言,这个谎言就像是命运张开的大口,将赵成俊无qíng地吞噬下去,尸骨无存!

而章世德说的话还在风雨中萦绕不去,仿佛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