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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110)

元彻心中冷笑,却觉得比往年舒服惬意了许多。

不到二更时分,楼蘩便带着二皇子先行离开。正经的婆婆退场,谢嘉琳也不好多留,便借口去送皇后也告退离开。妃嫔们则都不敢近前去求宠,各都三三两两的退去亭台或是角落里说话。

花园里便只剩下皇帝和太子,和木桩子似的守在一旁的侍卫们。

风自后头吹过来,空气湿冷沁衣。元彻却觉得精神一振,竟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

他 便拾了沉香木近前去添火——年幼时他便爱玩火。皇帝一直以为,这么多年他只打过元彻一次,其实不是的。元彻最早的记忆便是皇帝扒了他的裤子揍他的屁股—— 彼时他的母后似乎还在,也是除夕看庭燎,他偷偷拾了木头近前去添火,结果风来火涌,他差点被卷了进去。随即就被一把拽回来,看见了他父亲恼火的面庞。他还 记得委屈的入睡时,他阿娘拇指擦着他的眉锋笑他,“眉毛都烧没了,这会儿真跟只野猫似的了。”分明就是被逗笑的口吻,半点都不心疼他干嚎了那么久。反而是 皇帝懊悔,“看看青了没。”“没事呢,他哭得那么假。”“怎么能没事,打得我手疼。”“你那是心疼。”……

他甚至都不记得她阿娘的模样,却依稀还记得那时她浅笑的唇角……其实这也许也是他后头想象的,毕竟彼时他已睡了,按说该是看不到的。

元 彻将剖作长条的檀木丢进火里去,这些日子以来他头一次从烦躁的心态里解脱出来,一时竟有些茫然。近来他确实偶尔不无怨恨的想,若皇帝赶紧死掉就好了。这样 他阿娘在九泉下也不会寂寞,他也就什么都能得到了。那时他也会淡漠对皇帝的怨恨,说不定还会怀念他。皇帝不是一直想让他喜欢吗?那就去死啊……可这一刻想 到他阿爹真的可能来日无多了,他却怔愣了很久。脑海中仿佛有这么一只丑陋的恶鬼,他乖戾、孤僻又本性邪恶,被所有人所厌恨。他背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向着地 上的影子张牙舞爪。身旁空无一人。那恶鬼凶狠的难过、恐惧着。他生而嗜杀,结果竟害怕孤独。

元彻就想,这小鬼可真是滑稽啊。

他又丢了一块木头到火里。火星溅出来时,皇帝的声音传过来,“阿雝,离火远些。”

元彻身上就一僵,片刻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炙人的干燥消退了,那片跳跃的火色却更明亮晃眼,他不由就垂下睫毛来,移开了目光。

皇帝又道,“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元彻回到皇帝的身边,安静的立在一旁。皇帝便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坐下。

皇帝右腿屈伸不便,他的椅子一向都加宽,只比榻略短些。倒是能多坐一人,只是要挪出空位也不容易。皇帝抬手搬动右腿时,眉头也不由那么一皱——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感慨英雄迟暮成残废。

因体虚,挪动好了,他就有些带喘。虽并未流露出颓唐来,却也叹了口气。

元彻原本就要坐下,见状不知怎么的鼻头就一酸,不想坐了。

皇 帝见他不坐,就指了指一旁,道,“坐下吧,地上凉。”他在儿子跟前难流露出慈祥柔软的模样,这一日却上下打量了元彻一会儿,似有感慨,“转眼你也娶妻成家 了……仿佛昨日还才这么高。”他就拿手比了一下。不过比完了自己也不大确定,就又往上挪了挪。随即自己也有些失神——彼时他忙于国事,少陪伴儿子。他所记 得的元彻幼时模样,皆有皇后牵着元彻的手笑盈盈立在一旁。而今他似乎连皇后的身量都已记不大清了。

他从不将这些心事吐露给元彻,便不多说。只再度示意他坐下。

父子两人哪管是并肩坐着,也并没有多少亲密的姿态。庭训而已,算不上沟通感情。

皇 帝就平淡的问问太子的家事,听他夸赞谢嘉琳,心里也是宽慰。又问他对突厥的打算,对陈国的打算……这些话题他反而能事无巨细的指点太子,不过今日也是听太 子说的居多——太子本身也聪明,虽还年轻、老辣不足,身旁聚集的朝臣却都是能担纲之辈。为应对皇帝的不时考问,早都将局势关键之处向他讲说过,因此太子答 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皇帝就耐心的听着,心里也大致知道那些事他是听那些人说的——某个人也认可了太子,可见自己是时候退下来了。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也不时 将自己已做好的筹备告诉太子知道,又指点他什么人可如何任用……

不知不觉也就过了二更时候。

父子二人少有这么平静久聊的时候。

太子看似认真的听着皇帝的话,其实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是心慌,不解他阿爹同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害怕自己变成那只没人要的小鬼。若皇帝不在了,他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他又恼怒,想白上人不是就在他阿爹身旁吗?他既然号称神医,就该做些名符其实的事。还是他真以为一旦皇帝不在了,元七就能护得住他?

他不知不觉就抓紧了皇帝的手。

他所怨恨的一切源头都在皇帝身上,可他所真正想要的东西,其实也唯有这个人会给他。

唯有父母的喜爱,是无法夺而取之的。也唯有父母的喜爱,就算笨拙如赵雁卿、不详如元徵也都理所当然的得到了。凭什么他就得不到,凭什么他的就要被夺走……

皇帝似乎察觉出太子的不安,拍了拍他的手背略作安抚。

子夜已至。

皇帝的话已说完——也许意有未尽,不过他也不求面面俱到。太子还有成长的时间。

两人一时便静默无言了。皇帝又想对太子说些家常话,不过早些年亏欠居多,道歉的话他却说不出口;后头又是太子混账居多,翻旧帐更没意思;到如今,太子成了家,聪明显露出来,性格也变得耐心、宽厚,在他看来已足够好,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何况这是日后的新君,自己给他布下的局面也足够好——权臣已除,朝政平稳,国富民强,连宿敌都内乱了。太子起码也有成长的时间,无需他来操心。

唯一令他不放心的,其实也就这么一件事——

皇帝道,“我百年之后,你要善待你的弟弟。”

太子满腔烦乱未解,霎时就被冷水浇透了。

他就道,“这是自然,毕竟儿臣是长兄,看顾弟妹是应该的。”

☆、101第六十七章 上

元日大贺,随即便是一整个正月的节庆。

民间亲友互相往来,宫中却因为皇帝又犯了腿疾,不似往年那般频密的庆贺、游玩。只人日那天,按照惯例赐宴群臣,却也是太子主持,皇帝只露了片刻面,受了一轮贺酒罢了。

自去岁冬天起,皇帝便已萌生退意。除夕夜里同太子彻谈过,最后的心事也放下了,便又宣召赵世番来,向他透露的自己的想法——皇帝想退位当太上皇,让太子即位。

赵世番对太子的心性多少还有些疑虑,不过太子几乎是皇位唯一的人选,即位是迟早的事。因此他想的更多的还是如何将太子扭转过来,对皇帝的想法,他也唯有奉行不违罢了。

这件事自然不能提前透出口风去,皇帝也只同赵世番商议——毕竟是知交多年的老友、君臣,他对赵世番的倚重和信任不同旁人。而赵世番也守得住秘密,连林夫人也不曾告诉。

元彻那边倒是多少有些预感。不过除夕夜谈后他心里更多的还是愤懑,反倒因此将托孤所隐含的更重要的意味给忽略了。

转眼又临近上元灯节。皇帝连日心情好,又将繁冗政务丢给太子处置,身上跟着轻快了不少,便起了赏灯、看冰嬉的兴致。他很少吐露自己的喜好,这回表达出对灯会的期待,底下人立刻就不遗余力的张办起来。务求新奇精妙,好博天子一句称赞。

而元彻虽忙于政事,到底心中烦躁难除。便忙里偷闲,寻出一日来外出散心。

当然也不会光明正大的偷懒——而是先往法华寺去为皇帝祈福,如此也有了孝心这一名目。

如今他年岁日长,权位也日重。再不会先前去庆乐王府那般,这边他才出门去,那头庆乐王府就已得到了消息。法华寺竟无人知道太子来访,自然也就没有大张旗鼓的净寺清客好接待他。太子便随着上元节前来参拜的人群一道进入寺庙。

他其实并不信佛。只不过白上人修道,引得他憎恶了道士,也就由此对和尚有了一份同仇敌忾的好感。

如今他心事无处诉说,烦闷燥乱。然而此刻四面善男信女,明明庸碌无能却都平和宁静。气氛如此,他也就聊胜于无的上了一炷香,默默在佛前陈愿,“若令我诸事如愿,保你法传天下,香火不衰。如若不然,必毁你庙宇、屠你子弟,灭你道法。”

又皇帝求了一道平安符。

他虽不曾吐露身份,然而法华寺地处京华,寺里接引小沙弥见多了世面,也很快就看出他不同凡俗——看年纪该是哪家小公子偷偷跑出来玩耍的,气质却又华贵凌人,自带威仪。便留了心,看他上完香,也没有立刻上前去游说他捐香油钱,而是报给寺里掌事知道。

寺里虽不知他是何方来客,却也不敢怠慢。还是安排了巧遇,请元彻同寺中得道的高僧饮茶。元彻无可无不可——他倒是指望听一听高僧说法,能令他心境略平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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