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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8)

徐思听了颇感无奈,叹道,“他这个人一贯都不爱直中取,多的是这种心计。”

郗氏也不在意,道,“一个乳名而已,夺便夺了吧。”她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那一日天子也同你哥哥说起提婆达多来。姑娘不爱佛经,便不知道。提婆达多意思确实是天赐之子,可佛经里也真有这么个人——多智慧,但一心谋害佛祖,犯了五逆之罪。你哥哥还奇怪,天子崇信佛法,为何说反而说这是个好名字。现在想来,大概天子并不真的通晓佛典。”

天子确实不是佛门中人,崇信佛法也是受先皇后耳濡目染之故。知道些典故,但未必真正研读过佛经。不留神给儿子取了个恶人的名字,并不奇怪——徐思不也不知道佛经上真有这么个人吗?

但他取这么个名字,显然也意有卖弄。一旦弄巧成拙,不免就要恼羞成怒。

徐思不由就问,“哥哥纠正他了吗?”

郗氏道,“恐怕是了……”又含糊道,“不过你哥哥也不知道这是他给二皇子取的名字。”

徐思道,“那便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不要再同任何人提起了。我也就当作不知道。”

郗氏还有些犹豫,试探道,“天子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吧?”

徐思笑道,“不要紧,阿兄处理得来。”

既如此,二皇子的乳名虽写作般若,却心照不宣的读作阿檀。徐思不纠正,但也不想承认,干脆就只以“二郎”称呼他。

这么乱的名字,连如意都糊涂“弟弟究竟叫什么”,何况是二皇子自己?

这导致他学话学得极其之慢。如意七个月开口学话,一岁的时候就能说简单的句子。两岁半已经能背下许多首诗,而二皇子眼看都要一岁半了,还不会说话。

不但不会说,甚至连说的意愿都没有。他就只安安静静的看着周围的人,周围的事,在学会走路前可以一坐就一整个下午,只要身旁有人说话或是玩耍就行。

所幸他生得极其好看——简直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可挑剔的,好看得令人感叹“常疑此说谬,今乃知其然”。

宫中妃嫔们只见他一次便都无话可说。原本徐思有绝色之称,但妃嫔们见过她后都觉着,她的美貌确实平生少见,但以“绝色”称之未免夸张——至少张贵妃同她相比,就各有千秋。但自从见了二皇子,她们便无法自欺了——毕竟徐思入宫时便已年近三十,是半老之人。当她二八、双十的年华,那容貌想来确实无人可敌,堪称绝色。

故而就算二皇子安静看人的模样同人观察蝼蚁也没大区别,宫人们也觉着他简直乖巧可人极了。

不过他久不开口说话,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就是个话柄。

尤其大皇子也是自幼聪敏好学,才七八岁就已有“诗痴”之称。自徐茂外出之后,天下文人以国丈沈道林为首,渐渐有汇聚到他身旁的态势。

相比之下,二郎快两岁了还不肯开口说话,在宫中有心之人的铺陈敷衍之下,不由就让人疑虑他是否有什么隐迹了。

天子宠爱二皇子,听了这种传言也只大笑,道,“不闻‘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吗?朕的儿子才两岁,正在长羽翼、观其民的时候。你们不要着急,且等着看。”

天子并不是强词夺理,而是他真觉着,他家老二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性格如此。

他家阿檀就是天性寡言、雅重,不做多余的事。你说小孩子这么早学说话做什么?横竖他无意间眨眨眼睛,都有一群人想尽办法揣摩他是什么意思。他根本就没有任何需要特地说明的要求。而一二岁上的小孩子纵然说出话来,也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废话,还会因为语调稚嫩,言辞不连贯,被人跟看猴耍似的一惊一乍的注目着。

何况,除了懒得说话之外,阿檀其余的事学的都比旁的孩子快。

他不说话,但他什么都明白。天子也曾拿七巧板、九连环来试探他的聪明。天子就教了一遍,他已能上手。几天之后就玩得溜熟,又过了几天,他已然玩厌烦——他确实还有个毛病,懒、容易厌倦。

唯一从出生之后他就不厌烦的钻研着的,大概就只有如意了。

但他为什么对如意不厌烦,天子略有些研究不明白——难道是因为他们有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明白的共同语言?

明明比如意小15个月,二郎出生时如意已经能跑会跳了,但他同如意相处时,从来都是他将如意差遣得团团转。

他抬抬手,如意就主动将手里玩着的球给他。他抿抿嘴,如意就知道他想吃什么东西。他要躺下,如意就立刻帮他枕头拍的松松软软的……有时如意不在他身旁,侍女们弄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不高兴,也会去请教如意。

待他能走路了,便一天到晚的追着如意满院子乱跑。不过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去哪儿、走得是快是慢,其实都是他在主导。他玩得累了,撒撒娇,如意就笑着等他追上来,若他太懒了她便主动回去就他,而后两人小手牵小手一同慢慢走。

天子每每看到如意甘之如饴的为他跑来跑去,就会觉着他儿子就像只优雅慵懒的猫,看上去像是人在养他,实际上却是他把人给驯化了。

天子隐隐能看出来,阿檀身旁这么多乳母、侍女,但他最中意的其实还是如意——十之八九还是因为如意年岁同他最相近的缘故,总不会真的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吧?

原本如意对他而言就像是让徐思养着解闷的玩偶,算不上累赘,但多少还是有些碍事。但自从有了阿檀,天子就觉着如意还是有些用处的。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且她打从心底里喜爱阿檀,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若有什么万一,她必定会奋不顾身的保护阿檀。这份亲情甚至比臣仆的忠诚还要可靠。

而且如意是姐姐而不是哥哥,她不会同阿檀争夺什么,天生就对阿檀有用而无害。

当然,天子不觉着他儿子有需要如意舍身相护的时候。但有这么个人备用,也不可能嫌多。

意识到这一点,天子对如意渐渐就没那么冷漠了。看两个人一起玩耍,偶尔也会将如意一同抱在膝盖上,和颜悦色的同姐弟俩说话。

徐思是天子和如意最亲近的人,她自然察觉到了天子对如意的态度变化。

她对天子知之甚深,当然不会天真的觉着,天子是有了儿子后变得心软了,推己及人爱屋及乌,故而善待起如意来。

毕竟他可是个会为了稳定局面而将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反贼的,冷酷自私至极的人。

这种人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出于纯粹的爱。

但她也不会去戳穿。

如意确实是螟蛉子,天子不可能发自内心的疼爱她。

因为她有用,而有意无意的驯化,用有目的的慈爱来引导——这简直太符合天子的性格了。

对少不更事的孩子而言,虚假的疼爱和真实的冷漠也相差无几。前者的可恶之处在于,当它已然发生,孩子已品味到被关注和疼爱的喜悦,你戳穿它反而更有害。

所幸假的总是比真的廉价,孩子自己也会去比较、选择和学习。

只要她将如意教导得内心足够强大便好,当总有一日她长大到足以看穿真相,就算遭受打击,也不会因此而愤世嫉俗。那打击只会让她知道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不值得的,她会因此变得更聪明和坚强。

徐思只用自己的方式疼爱和教导着如意。

二皇子没让朝臣们一等三年。

就在朝臣们私底下纷纷扰扰的将大皇子和二皇子拿来比较,以证明大皇子天资聪颖、资质非凡的同时,二皇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第七章

是景瑞十五年八月,如意四岁。中秋节,宫中有家宴。

这其实也是如意头一次参加家宴,见到她的“哥哥姐姐”们。

大公主妙法和二公主妙音是一对双生子,这一年正十六岁,天子正在为她们物色佳婿。大皇子维摩十岁,三年前封王开府。三公主琉璃比如意长一岁,刚过了五岁生日。又武陵王的儿子萧懋德在座。

这些人里,除了妙法、妙音公主幼时同堂弟懋德养在一处,后来皇后又抱养了大皇子,彼此之间比较亲近熟悉之外,其余的虽是兄弟姊妹,却都没什么往来。

碰面时,除了天生的亲近好奇之外,总有一份尴尬的生疏在里头。尤其是维摩和琉璃之间。

不过这同如意也没什么关系。她同这些人还是头一次见,正处于好奇、想亲近的阶段,没什么好尴尬的。

这夜月明风清,有明灯璀璨如银河,临水之处光影辉映,一派绚烂剔透。又有曼妙笙歌自对岸传来,那曲调飘渺优美,宛若天籁。而她的哥哥姐姐们,就如神仙般衣香鬓影的从容说笑着走来,衣袂当风、环佩叮咚。

一出场,便已先声夺人。

同大姐姐们相比,琉璃还年幼没张开,没那么亭亭玉立的气质,气质也不够高贵从容。但她生的如雪团子一般白净娇嫩,大约是闹了些别扭,被训斥了,一包泪的被张贵妃牵在手里。见了天子,挣开张贵妃的手就扑上去,一口吴语如糯米糕含在口中,软嫩甘甜,委屈却让人心都花掉了,“阿爹,快帮我说说阿娘,她又逼我背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