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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7)

被半抱半扶的拥入殿内前,徐思自间隙里恍惚瞧见如意害怕的模样,想抬起手来摸一摸她的脸,安慰她不要紧。然而开口便是一声呻吟。

如意喊着“娘娘”,大哭着想要挤上前拉住她时,徐思不由就想,“啊,把她弄哭了……”

但她随即便顾不上疼之外的事了。

天子随即驾临。

赶上除夕,第二日便是正旦,宫里事务繁忙。下自婢女,上至天子、妃嫔,无人不在忙碌。

天子原本正在听礼官说明日大朝会的事,得知徐思待产,立刻便赶到辞秋殿坐镇。而妃嫔们虽依旧在准备着的除夕守岁、庭燎、傩舞一应杂事,然而心思也无不飞去了辞秋殿。

这个孩子牵动朝野内外、宫中上下的人心。

虽然就算是个男孩儿,他也只是皇次子,但天子对徐思的宠爱有目共睹,而徐思的出身也绝然不是张贵妃这种乡野牧羊女能攀比的。皇长子又体弱多病。虽说出生后便由先皇后抚养,但皇后毕竟故去多年。而天子同后族沈家也早已貌合神离——沈家将皇后的妹妹送入宫里,天子由她去抚养皇长子,却不将她继立为皇后,这件事着实意味深长。

谁知道若这次徐思诞下皇子,天子会不会将她立为皇后?

徐思这一胎依旧生产得艰难。

太医们在天子的震怒中战战兢兢的解释着——因徐思怀孕后便十分懒散,喜静不喜动,卧床过于多了,导致胎位不是那么正。且体质虚弱,分娩时用不上力气,故而迟迟生不下来。但也不要紧,这才过去两个时辰而已。

又胆战心惊的保证,胎位已正过来了,参汤也灌下去了,徐思也在用力,很快就能平安的生下来……

殿内人人慌忙,不乱,却焦急不安。

顺产的消息迟迟没送到,殿外人也跟着猜测、默祷,吊着的一颗心不得安放。

侧殿里,如意打着泪嗝,小手攥得紧紧的。刘氏扶着她的脊背,轻声细语的安慰着,“不要紧,娘娘好好的呢。是小弟弟快要出来了。您别怕……您不是还给小弟弟选了许多玩具吗?咱们先找出来,等他出来了,咱们就给他送去好不好?”

如意想起徐思苍白、痛苦的面色,哇的又哭出来,“我,我不要弟弟……我要娘娘……”

然而她到底年幼,不多时便熬不住,在刘氏的怀里哭着睡过去。

这个漫长的除夕就在各怀心思的忙乱和清冷中结束了。

随着子时的钟声响起,金陵城中守岁的百姓纷纷涌出家门,当街燃起爆竹和火把,走街串巷的恭祝新年。宫中也如早先预定下的,按时点起了庭燎。

庭燎冲天腾起的炽烈火光中,檀木的芳香浓郁的腾起。犹带雪意的阵风迢递而来,携着赤光和异香透窗穿户而入。

满殿风起。

有那么片刻,殿内忽然悄寂下来。就在这除尽尘秽的清风和醒人耳目的芳香中,在最沉黑的子夜里倏然而来的明亮中,所有人都停住脚步,下意识望向重重帘幕密密遮的产房——而婴儿落地后第一声清啼,就在此刻传来。

景瑞十三年正旦,辞秋殿徐妃诞下皇次子,落地时明光满室,异香袭来。

这一夜台城无人安眠。

时隔七年之后,宫中终于再度有皇子诞生。天子欢喜若狂,抱着小儿子亲了又亲,看了又看。所幸他还有几分清醒,记得儿子才刚刚出生,还等着母亲哺喂初乳。总算将他放回去。徐思则疲倦至极,早早的睡了过去。

除夕有守岁习俗,各殿嫔妃听闻徐思诞下皇子,也不必等待天明,立刻便前来祝贺。天子明白她们最多不过是来讨彩头的,不可能真心为此欢喜,便替徐思悉数推拒了。又令徐思安心静养,不许闲杂人等前来打扰。

黎明将近,礼官恭请天子前去受大朝贺。辞秋殿才总算能安歇下来。

昧旦时分,彻夜的欢庆已然结束。火把熄灭,旭日未升,天地暗沉在一片寂静之中。

如意在睡梦中哭醒过来。乳母们还在沉睡,她左右寻不见徐思,也不及叫人,便独自从床上攀爬下来,赤着脚往徐思屋里跑去。

徐思屋里重新布置过了,遮的半点风也不透,又暗又暖。如意进屋便看不清了,一面摸索着,一面带着哭腔唤,“娘娘……”

徐思闻声望过去,便见她还穿着前夜的衣服——显然是和衣睡过去的,忙招手令她过去。

“你怎么来了?”

如意道,“我,我怕娘娘……”然而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怕徐思怎么样。

徐思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上床来。见她居然赤着脚,忙将被炉挪过来,将她塞进被窝里。

她不喜见如意哭泣的样子,便笑着轻声打断如意,“昨日你是想送我什么东西来着?”

如意果然就被引开了注意力,小拳头伸出来,“雪……”看了一会儿,茫然又失望的,“已经没有了。”

徐思抬手帮她擦干眼泪,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阿娘已经看到了。”又道,“刚才看到弟弟了吗?”

如意将头埋进了徐思怀里。

徐思知道如意这是终于和她闹别扭了,不觉想笑。便揽着她,令她俯在自己身上,道,“快来看一眼。”

初时如意怎么也不肯看,但这毕竟是她等待了很久的小弟弟,不多时她便悄悄的睁开眼睛偷看。

新生儿红红的、皱皱的,同她想的截然不同。但他那么小,那么软,睡在襁褓中,就只露出小小的脸和嫩嫩的小手指。同他一比,她果然又大又强壮。

如意不觉就屏住了呼吸。

徐思察觉到她的专注,笑道,“可以轻轻的碰一下他的手。”

如意飞快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再回过头去时,便欢喜的伸出手来。觉出自己指尖凉,又收回来轻轻呵了口气,在脸上试了试,才伸过去,小心翼翼的勾住了他的手指。

第六章

天子极宠爱小儿子。

他在先皇后的熏陶下信崇佛法,子女乳名俱出自佛经与佛宝,都是信口拈来。然而为了给小儿子取乳名,翻尽了经书也找不出一个称心的梵名,能表现出他心里这个小儿子的珍贵和不凡之处。

拖得久了、想得多了,就有些走火入魔,起出来的名字渐渐就叫人哭笑不得起来。

终于有一日,他对徐思说,“就叫他提婆达多1吧。”

名士清谈,儒学为本、玄学为要,旁引释、道。如今的世家,不少有兼修儒、释、道三学的门第,佛门高僧也多是旁通儒、道的名士。徐家虽不信奉佛法,但同高僧往来论道多了,家中子弟们也多少懂些梵语。

徐思也是一听就明白——提婆达多是梵语音译,意思是天赐之子。

天子想要就着佛法给儿子取乳名。佛法中正平和,多讲说智慧和超脱,但天子的心情分明就是狂喜和溺爱。在他心里,这个孩子降生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有异香萦绕、诸天梵唱。正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儿子。他恨不能把所有的富贵和福气都给他,才没心情去讲什么清修、无垢,普渡、超脱。

可见本质上,天子确实不是什么佛门中人。

这名字贴切的反应了天子的心情,你不能说它不好。但是要用这名字的可是她亲儿子啊!

徐思笑道,“为何非要取梵音?何不直接就叫他阿赐?”

天子立刻道,“朕的乳名叫阿兰若,子女们也都就佛法取名。独他叫阿赐,他当怎么想?”

天子对自己喜欢的一贯都细致体贴入微。但竟考虑到孩子日后的心情,徐思不能不被触动。一时只是笑。

天子取好了名字,感到很有成就感。抱起小儿子想要叫他一声,但抱了半天也没叫出口——真要开口叫的时候,他总算意识到给儿子取名“提婆达多”,有多羞耻了。

为这么个乳名,天子纠结得好几晚没睡着。谁知道竟是这样的结果,不由深受打击。

当着徐思的面,他倒是不会太在意脸面。但才如获至宝的惊喜的献上去,这就要否决,未免太难看了些。所幸他才思敏捷,立刻就改口道,“你若觉得这名字太长了些,叫着别扭。咱们就简称他作阿檀——他出生时有异香,且檀那同达多音近意近,都是布施、授与之意。和叫阿赐也相去不远。”

徐思笑道,“阿檀就罢了……我阿兄家老三乳名就换做檀郎。”

天子难得想出这么个折衷之法,听说被人占了,失望之余不由也孩子脾气起来,“让他改就是!朕就是要用这个名字。”

徐思只以为天子说的是玩笑话,但天子竟真对着小儿子叫起阿檀来。

接连叫了几天,徐思才回味过来。为免造成既定事实,她也只能装糊涂,提议道,“大郎叫维摩,二郎不如就叫般若吧。金刚、法华也都是好名字。横竖是乳名,也用不了几年。民间叫观音婢、金刚奴的都有不少呢。”

最后终于给二皇子定下了般若,但天子觉着这个名字不亲人,依旧叫二郎作阿檀。

郗氏带着儿子入宫时,徐思便向她提起这件事来。

郗氏沉思着,缓缓道,“原来有这么回事——数日前天子忽就要见家中几个小子。看到三郎喜欢得跟什么似的,说这个孩子“容止可观,进退有度”,便问取了学名没有。听说还没取,当即便赐下一个‘仪’字。如今三郎名、字俱全,乳名自然就不大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