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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129)

如意问道,“我没有拒绝的权力吗?若你所说的一切我都只能服从,不能拒绝,那么,你又何必要问我的心意?”

她说,“你是天子,九五至尊。你明明可以直接开口命令,却为何要问我,是否愿意?”

那气急败坏的、虚张声势的狂暴就此散去,石停沙落之后,就只余一只受伤的幼兽抱着尾巴嗷呜着委屈的蜷着。

萧怀朔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他想,她还真是不留情面啊。明明就知道是为什么,何必还非要逼他亲口说出来?

难道她不明白,在被她拒绝之后他想的全都是——如果从一开始便不要问就好了。如果能肆无忌惮的抢夺和占有就好了。如果真的能如天子教导的一般,将她视为棋子、工具就好了。

不想放手,不肯认输,不愿死心。

为什么一定要他割舍这一生最不想失去的人,为什么非要他退让一步、放她自由,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稍稍喜欢他一些?

在得知李斛的事后,他曾想过,天子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徐思纳入宫中。莫非他不明白,在做尽绝情事后他的一切深情在她看来都像是一场笑话?纵使她人在他身边,一切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因为就算如此,也依旧想要,依旧割舍不下。

而他也确实有能力,迫使她纵然百般不愿、纵然虚与委蛇,也只能留在他的身边。

但是若果真如此,他便将永远失去那个有着温柔明亮的眼眸的姑娘了。

莫非他希望当他死去后,提及过往,如意也指着瓶中腊梅问他们的孩子,“你看那瓶中花,是否也活得好好的。”

他伸手牵住了如意的衣袖,平生头一次像个孩子般闷声问道,“真的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说出口时他其实就已经后悔了。已经被她当面拒绝了,竟还要纠缠不休的哀求垂怜,得有多么难堪。

如意没有立刻回答。

他羞耻、懊恼,只觉得身处炼狱,随着她的静默,一层层的往下跌落。

可如意开口的瞬间,他依旧忐忑的揪住了心,想听一听她的答案。

如意道,“如果真的不喜欢,怎么可能会为了你连命都不要?就只是——”

萧怀朔打断了她,道,“够了,”他说,“……说到这里就够了。”

他松开手,道,“你走吧。”

日头渐渐昏黄,殿中静谧。他没有听到如意的脚步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她究竟还在迟疑什么,莫非还期待他回心转意开口挽留她不成?还是在同情他,觉着她留得久些他能稍稍好受点?他不稀罕,他才不稀罕!他贵为天子,相貌才华均在人上,怎么还找不到一心一意的好姑娘,就非要她的不情不愿、委曲求全?

但当他听到脚步声时,还是不由抬手拉住她的衣带,仰起头来望向她。

——却不是如意,只是近前来送药的小宫女罢了。

他扭头望向殿门,有风扬起帷帐,殿内桌几花架熏炉宫灯一目毕至……然而如意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第九十九章 尾声(上)

永泰二年九月,沭阳长公主萧琉璃大婚。

百废待兴的时候,琉璃的婚事当然没有当年妙法、妙音两位公主出嫁时的煊赫铺陈,却也有三日笙歌、十里红妆。兼萧怀朔同徐思亲自驾临,百官观礼,论说规格,反而是她的最高。

但琉璃本人依旧没什么实感。她已被顾景楼纠缠了三年,烦他烦得跟成婚三十年了似的,故而一时还真体会不到什么新嫁娘的羞涩矜持。

上妆时还在同徐思抱怨如意,“上次来信时还说,我成婚时她一定回来。这次就说时辰赶不及,还是不回了。我一辈子有几次大婚啊,难道她还想等下次不成?这次出去都小一年了,还……”

妆娘要为她上唇妆,她才不得不歇了嘴,乖乖回头。

徐思便笑道,“这次是去交州了,路远些,当然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

见上完唇妆琉璃又要抱怨,徐思便拈起块饴糖塞进她嘴里,笑道,“好了好了,添箱不是送到了吗,且饶她这一回吧。”

徐思说起添箱,琉璃越发恼火起来,含含糊糊的就向徐思抱怨起来,“说起这件事就来气。如意不是送了一石霜糖给我吗?顾六见白花花亮晶晶的,还以为是青盐。礼倌让他撒一撒门庭,他偷懒拆了一包去撒,结果弄得府门前全是蚂蚁,公主府都快给他弄成蚂蚁窝了!现在新郎倌儿还领着一帮人在扫蚂蚁呢,您说这人可恶不可恶!”

满殿宫娥都低头掩口,生怕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徐思也笑道,“如意也是,千里迢迢的就送了一石糖来。”

琉璃道,“是霜糖。这东西稀罕呢,如今我都直接将它端出来飨客,上茶时配一碟,都不用摆什么山珍海味,就有脸面得很。人人都在背后打听这东西是怎么得的。日后如意将霜糖卖遍京城,起码有我一半功劳。”

徐思笑道,“是是。”

说话间侍女们已为琉璃上好妆容,只留最后一缕散发、一枚金簪。徐思便起身,从妆娘手中接过簪子,替琉璃挽发加簪。梳好了,又推她起身,道,“时候还早,先去徽音殿里看看吧。”

去年年底,宫城便已修缮完毕。只萧怀朔在东宫住得习惯了,兼他尚未立后纳妃,东宫也住得十分宽阔,便没急着搬迁回去。徐思却已搬到辞秋殿里了。如今徽音殿已改做祭祀之所,供奉着先皇和沈皇后、张贵妃,维摩和他的元妃郭皇后。

萧怀朔即位已三年,天下复归安定太平。一切明明才过去没多久,可也许因为那场大乱来得急去得也快,如今说起来,只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江南毕竟富庶。只有在记起死于那场兵乱的亲人时,才会再感到切肤之痛,猛然间警醒——殷鉴未远。

琉璃便去徽音殿里,为死去的父母、兄嫂磕个头,上一炷香。

三年时间,足以淡化很多事。如今提起亲人,她已不再痛哭流涕。只在心中默默的将近况述说一遍。

仅此而已。

然而再从徽音殿中出来,感受到江南孟秋鲜妍明媚的天光,忽就对自己要出嫁了一事,感受到真切的踏实和期待了。

顾景楼的父亲顾淮依旧镇守雍州。如今雍州已无大的战事——境内平稳下来,境外便不敢轻举妄动。偶有些小交锋,也无伤大局。故而这次顾景楼大婚,顾淮也暂从雍州回来,稍稍出席下儿子的婚礼。

——顾家宗族在吴郡。顾淮的夫人萧氏和大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并未入京替顾景楼操持婚礼。顾淮也是千里迢迢的赶回来,聘礼之类虽送到了,却也无暇为顾景楼操持。

顾景楼的婚礼,基本是他和琉璃一起筹备的。琉璃被顾景楼招惹得恼了,也曾说,“天下有我这样的新娘子吗?你怎么不让我自己把自己抬进你家门去!”不过这也只是气话罢了——说是筹备,却也不用他们亲力亲为。大致都是他们说想怎么办,徐思安排人手替他们办好的。

顾淮知道这次是自己理亏,见着徐思时便颇有些无地自容。

顾淮和先皇是至交好友,同徐家也是世交,早年徐思一直呼之以兄。只不过后来他娶了静乐郡主,而静乐郡主是第一等善妒之人,又素来对徐思颇多恶言与偏见,徐思和他家便也断了往来。

算起来,距他们上回碰面,已过去近二十年。世事万变。年少时的交情,却不知从何叙起了。

徐思便只敬他一杯酒。

她本不该在婚礼上驾临,只是如意的婚事遥遥无期,萧怀朔也分明没有娶亲之意。她不由就想看一看新嫁娘,便随萧怀朔一道来了。稍作停留,此刻也该离开。

顾淮却忽的说起来,“六郎是庶出,萧娘的脾气……”

徐思便停住脚步,笑道,“那孩子都向我解释过了。琉璃不在意,我就更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顾淮道,“哦。”

徐思分明还有话说,不由也有些好奇。便道,“六郎说,他的生母是个胡姬?”

顾淮道,“……也算是吧。”

“莫非还有旁的隐情不成?”

顾淮斟酌了片刻,道,“萧娘的脾气你也知道,不但不肯养,也容不得旁人来养。他年幼时为此吃了些苦头,但大致上无病无灾的长大。我亲自带着他,养得没那么细致,亦只能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他。他独得我的真传,也算文武双全。除了为人处事上略有些任性,令我头痛外,长成今日的模样,我也算放心了。”

徐思听得糊涂,便笑道,“你这不像是养儿子,倒像是养徒弟。”

顾淮点头道,“嗯,我确实是将他当衣钵弟子来养的。”

徐思便有些不以为然,沉思了片刻,道,“你这么养孩子,只怕他心里一直很不安。”

顾淮便笑起来,道,“可不是么。他私底下一直觉着他不是我亲生的,一直想去找他的生母。前两年还为此跑到江北去,差点回不来。”

徐思却也关切起来,“找着了吗?”

顾淮道,“嗯……算是找着了吧。”

“算是?”

“算是。”顾淮道,“至少他觉着自己找到了,也了了一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