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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124)

如意快步穿过庭院,还没进屋,便听见屋里传来重物倒地声,随即便是卡在喉咙里的嘶叫声。屋里丫鬟惊呼,“快去请大夫来。”

门帘嫌弃,已有人飞奔出来,几乎同如意撞了满怀。

如意忙也冲进屋里去,果然见庄七娘僵硬的倒在地上,手指如枯木一般撕扯着喉咙,口中胡言乱语。郗夫人受了惊吓,目瞪口呆的立在一旁。如意顾不得招呼,忙在庄七娘身旁跪坐下来抱住她的头。她手头没有旁的物件,便匆匆用手帕包了玉佩塞入庄七娘口中,免得她咬了舌头。

庄七娘口中白沫吐了她满裙,如意亦不嫌弃。便那么守着她,直到她缓缓平静下来。

此刻大夫也已赶到了,如意便招呼人将庄七娘扶进屋里去,请大夫诊治。

她急的满身是汗,见郗夫人还在,便道,“失礼了,今日不能招待了,还请舅母先回去吧。改日我再登门致歉。”

郗夫人神情复杂,待要上前同如意说话,见她裙上秽物,反而又退了一步。道,“快去换身干净衣服吧。”

如意身心俱疲,任由下人服侍着她更衣。

换好衣服出来,正要去看望庄七娘,却见郗夫人还等在客厅了。

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郗夫人也已缓过神来,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脸上毫无愧疚和关切,反而带着些烦恼和不悦。

如意知道,庄七娘此刻的状况确实怨不得郗夫人。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郗夫人这次来访导致庄七娘病情发作。如意还是希望她多少流露出些在意。但郗夫人眼下的姿态,却漠然至极。

如意迟疑片刻,恰屋里大夫诊治好了出来,她便先询问庄七娘的病情。

大夫说了几句医理——依旧同以往的说辞没太大的区别,又道,“让她歇着吧,一会儿煎好药再叫醒她。”便告辞离开。

此刻郗夫人也看到了如意,如意便上前同郗夫人说话。

郗夫人欲言又止,片刻后才道,“她常如此吗?”

如意并不隐瞒,“只病发时如此。”

“你就这么陪着她。”

“是。”

郗夫人不由来回踱了两步,才总算下定决心一般,道,“三郎写信回来了。”

如意一愣,心中一切怨怼烦躁霎时消散无踪,只眼中水汽弥漫开来。她垂眸道,“嗯。”

郗夫人道,“这里的事他全都知道,里头那个——”她目光一指,显然是在说庄七娘,“他也知道。怕我有什么心结,便在信里叮咛嘱咐,要我设身处地替你作想,尽量接纳她。原本说年后不回来了,听说了这件事,怕你处境艰难,便又着急回来。”

如意心中便一酸,道,“……嗯。”

郗夫人道,“三郎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为你着想。”

“嗯……”

“所以我想,还是来看一眼吧。毕竟旁人再怎么议论,也还是你和三郎的心思最要紧。”说到无奈处,郗夫人也不由动容,“但我见着的就是这么个人!……徐家虽不富贵,但也世代书香。三郎又是这么清白隽秀的人物,竟要……”郗夫人噎了一句,稍稍平缓了语气,才道,“你纵然不为三郎着想,也不在意你阿娘吗?她又是何等人物,竟为这种事被人评说议论。她顾念你的感受,不说什么,可你就忍心让她受这种屈辱吗?”

如意道,“七娘只是病了。她出身虽卑贱了些,可也一直清白谋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何况她对我有恩,我为她治病是分内,我自己便负担得了。算不上屈辱,更不至于连累身旁人受辱。您言重了。”

郗夫人且怒且悲——她生于世家,嫁入世家,能同她谈笑往来的女人个个尊贵高雅。她的世界垂珠漱玉、繁花锦簇,却被庄七娘这种卑贱粗俗的女人闯入。在她心里,这本身就是屈辱,何况还闹得尽人皆知。如意的辩解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然而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便知盯着如意。

如意知道这辩解郗夫人必然不爱听,她也只是忍不住替庄七娘说句公道话——郗夫人看不起庄七娘,可她也不过是有幸生在富贵人家,不曾遭遇庄七娘所受的苦楚,才有今日的居高临下罢了。

都是清清白白的女人,谁又比谁高贵些?

此刻说完了,又忽的悲从中来——明明很快就要离别了,为什么还非要说她不爱听的,惹她不痛快?

她便垂眸,缓声道,“您说的也对,人言可畏,连累身旁人被人评说,是我的过错。我会仔细考虑怎么处置才妥当的。”

郗夫人心中余怒未消,见如意服软了,也不愿再逼迫下去——毕竟来日方长,就让如意先冷静一阵子,日后再说。

便道,“闹这么一场,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歇着吧,我就不久留了。”

便起身告辞。

第九十七章(下)

徐思见姐弟二人紧绷着擦肩而过,目光都不对上,心下略觉烦恼。

却也并不深究,只示意萧怀朔坐下说话。先问道,“冬至祭祀的事忙得怎么样了?”

萧怀朔道,“已经差不多了。”

徐思便道,“功臣、宗室如何册封赏赐,都商议好了吗?”

萧怀朔道,“是,都已按照各自的功勋和历来的惯例拟定好了。”

徐思便问,“你打算把你姐姐封在哪里?”

萧怀朔面色冷漠如冰,道,“您问大姐姐还是三姐姐?”

徐思恼火道,“我问你四姐姐!”

萧怀朔依旧无动于衷,“……她不是我的姐姐。”

徐思被他气得头痛,却知道发脾气只会适得其反。便闭目养神,待火气控制得差不多了,才再度开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多少也有些预感,下意识的不去追问他们姐弟之间的芥蒂。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再继续回避、暧昧下去了。故而她尽量平复心态,做好了准备,才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我的女儿,你阿爹也认了她,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姐姐,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她自幼又是如何待你的,你扪心自问……”

萧怀朔道,“她待我好,我就一定要认她当姐姐?阿娘……她不是您生的,您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吗?您舍不得她,想把她留在身旁,有那么多法子,为什么就一定要逼我认她当姐姐?”

徐思道,“她一直都是你姐姐,怎么这会儿就成了被逼的?”

萧怀朔道,“以前我不知道她不是。”

不能再追问下去的预感越发强烈起来,可徐思依旧感到难以置信,“……知道了又怎么样?”

萧怀朔道,“知道了,就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一切都失控了,他想。

也许从一开始一切就不在控制之中,若他能控制住,他根本就不会允许自己对如意萌生这种感情。她不但是他的“姐姐”,还是他的功臣的未婚妻,喜欢上她便意味着他悖逆了兄弟之伦,君臣之义。全天下的卫道士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哪怕他喜欢的是个女奴,是个罪人,都比喜欢上如意更轻松些。

就连如意都认为他是疯了,才敢将这份感情公诸于众。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起身跪在徐思面前,长久的静默不语。

徐思同他对视着,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深,她喃喃道,“你该不会……”

短暂的震惊之后,焦躁感迅速涌上来,“你疯了吗?她是……”可徐思随即便意识到萧怀朔为何执着于辨明如意的出身,一遍遍强调她不是他的姐姐。她不由起身,烦乱的来回踱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在萧怀朔作答之前,她便打断了他,“就算她不是你的同胞姐姐,也是你表哥的未婚妻。你怎么能……”

萧怀朔道,“未婚罢了。一旦知道她不是您亲生的,只怕舅舅家先就要反悔。就算迫于形势不敢反悔,心里怕也很挑剔她。她真嫁过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您就舍得吗?”

徐思道,“你若真这么为她着想,一开始就不该揭破这件事!”

“是。只要我不揭破,如意依旧是您的好女儿,舅舅家也能娶到完美无缺的好儿媳,所有人都欢喜圆满。”萧怀朔垂着眸子,不能哭,便只好笑,“……可是,我呢?”

“……阿娘,您为如意着想,为表哥着想,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想一想。我就合该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嫁给旁人,却连心迹都不能向她表白吗?”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还在为自己觉着委屈。你且说说看,还有什么是你不能自作主张,需要我替你着想的。”

萧怀朔道,“……儿子不敢!”

事已至此,再如何发脾气都毫无用处。

徐思不能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究竟想怎么做?是要娶你……娶如意为妻吗?”

萧怀朔点头,道,“是。”

徐思眼前略有些发黑,不由扶住桌子,缓缓舒了口气,“你阿姐……如意她怎么说?”

……她忽的记起,如意说过想要远行。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焦虑,又是叹息——为如意多灾多难的命途,为受这件事牵连的侄儿,为儿子得不到回应的相思——一时百味杂陈。

萧怀朔抿了抿嘴唇,道,“她还需要些时间。”

徐思道,“她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