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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125)

“……她只是需要些时间。”

徐思便又道,“那她和你表哥的婚约呢?”

萧怀朔道,“只要点明她的身世,舅舅家必定愿意解除婚约。”

“若不愿意呢?若你表哥依旧想娶如意……你打算怎么对付你舅舅和表哥、对付我哥哥和侄儿?”

“阿娘,我……”

徐思打断他,“这件且不提,就当你舅舅家愿意解除婚约——你打算怎么堵住悠悠之口?就算你把如意的身世昭告天下,她也毕竟是你阿爹亲封的公主,名分上就是你的姐姐。你要娶她为妻,民间的议论且不提——你以为朝臣会答应吗?天下甫定,你真打算置满朝文武的反对于不顾,一意孤行?”

萧怀朔道,“事情总有平息的一日。三五年后,等局势稳定了……”

“三五年……这三五年内你打算让后位空悬?”

萧怀朔道,“……是。”

“那么,妃子总要纳几个吧?”

新君即位而后宫常年空虚,功臣们必然不安稳,他那几个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堂兄弟们只会更不安份。

萧怀朔抿紧了嘴唇,不肯应声。

徐思便转而又道,“三五年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用雷霆手段压制舆论,力排众议强将她纳入后宫吗?”

萧怀朔依旧不做声。

徐思道,“那时,你以为她会是什么处境?”她说,“所有的罪名、污名都会加在她身上——出身卑贱、生性淫荡,同天子乱伦通奸,祸乱朝纲,打压异议,残害朝臣……她的出身,她做过的、没做过的事都会被巨细无遗的挖掘、编排出来,拿来攻击她。她必须时刻谨小慎微,哪怕有丁点儿的诉求,都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就算这样,你依旧要娶她吗?”

萧怀朔道,“……我不会让她落到这一步的。”

徐思道,“你觉着自己的手段比你阿爹如何?”

萧怀朔不能作答。

往事依旧历历在目,徐思缓缓揭开心头伤疤,“所有这些,我都经历过……”

——有些是改朝换代后,清算海陵王的罪过时被扣上,也有些是先皇纳她为妃后被扣上的。虽具体罪名有出入,但大致情节是一样的。

萧怀朔顿了顿,道,“……可阿娘不依旧过得好好的吗?”

“好好的?”徐思难以置信的望着萧怀朔,片刻后才道,“……是啊,好好的。可若不是生下了你姐姐,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她便指着瓶中腊梅,道,“你看这瓶中花,是不是也好好的?”

萧怀朔茫然不解。

“你阿姐不愿意,你知道的吧?”

萧怀朔如遭重击,不由静默半晌。然而到底还是不能死心,“……她对您提起过?”

徐思道,“嗯。”虽没直说,但都要被迫远行,如意的心境显而易见。

萧怀朔道,“……她总会改变主意的。”

徐思平静的望着他,道,“——你死心吧。不管她改不改主意,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如愿以偿!”

她转身进屋,不顾萧怀朔的呼唤,生硬的吩咐,“逐客,闭门。”

萧怀朔一直跪在外厅。

午后起了风,呜呜咽咽响个不停。徐思歇不住,睁着眼睛想心事。

侍女进屋为她添香,见她没有睡,才鼓起勇气上前规劝,“陛下还在外头……”

徐思道,“不用向我通报。”

傍晚的时候天越发的冷,风卷着雪棱子打在窗上,噼啪作响。

徐思靠在矮几上读书,侍女捧了参茶进来,问道,“可要传晚饭?”

徐思抬眼瞟见外头笔直的跪着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再等等。”

冬日天黑的早,她疲乏至极,不知何时打了个盹儿,梦中惊醒过来,见屋里烛火明亮,摇曳不停。

侍女忙上前提醒,“娘娘,该用晚饭了。”

徐思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目光瞟向外头,见萧怀朔已不在那里了。便抬手捏了捏眉心。

侍女道,“申时末就回去了,听说是朝中有事请陛下裁断。”

徐思叹道,“嗯,回去就好……”

第九十八章 (上)

一切似乎依旧风平浪静。

冬至祭祖之后,功臣勋贵们的晋封诏书随之颁布。

舞阳公主萧如意晋封为舞阳长公主。

而建康城中这数月来关于舞阳公主身世的种种猜测,也终于有了定论——天子在诏书中点明,舞阳公主萧如意为太后养女。为嘉表其在平定叛乱时所立下的种种功劳和对太后的一贯孝行,以劝勉天下有操行才能女子,特破例保留封号并晋封为长公主。

因要嘉表功勋,给如意添加的食邑也是三个公主中最多的。

外间议论得沸沸扬扬。

萧怀朔这处置颇有些微妙,既然横竖都要晋封长公主、厚加封赏,何必还要多此一举的点破人家的身世?就认下这个姐姐,岂不是皆大欢喜?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按说姐弟之情应该相当深厚才是。

莫非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封赏,心底却并不甘愿?还是另有隐情?

郗夫人心中也很恼怒——这一状确实是她告到徐思跟前的,但她何尝是为了给如意讨一个长公主的虚名和百十食邑的小利?她只是不甘心被人议论,他家娶个公主还娶了个身世不明不白的。而萧怀朔这道圣旨,不啻一把银子甩在她脸上。

事已至此,郗夫人也无话可说。天子她管不了,而如意则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徐仪和如意之间的感情她心知肚明,总不可能因此就当真去退婚。

可是唯有庄七娘的事,郗夫人忍不下来。

她便令人备马,再往长干里去。

行至半路,忽听外头有嘈杂笑声。马车略停了片刻,车夫解释说,“前头有人闹事,堵了路。”

长干里商贾混居,富人多然而体面人少,郗夫人本就不大愿意来,此刻更是心头火起,“去驱散了。”忽听嘈杂中不知谁取笑,“指不定他女儿真是公主呢!前天不是有人说,真有个民女被册封为公主了。”

郗夫人羞恼至极,便催促,“赶紧去!”

然而说话声却再度传来,“那可不是什么民女,早十来年就封了公主。只不过这会儿才说是不是金枝玉叶,只是个养女。”

“怎么早不说,偏偏现在才说?”

“皇帝老子家的事,这谁能知道……”

“这么多公主,到底是哪个?”

“你们不定还真见过,就是何大佬家的扛把子总舵主,那个娇滴滴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娘子。”

四面一时竟寂静下来,片刻后才有人说,“她还真是位公主啊……”又有人不正经的涎笑道,“那可真是个仙女儿似的小细娘,难怪不承认是亲的,啧啧啧……”

郗夫人身上忽就一冷,脑中霎时闪过无数细节,只觉得冷汗潸然却又豁然明朗。

随从已唤来游缴,那群流氓很快便被驱散。

车夫再度上车驱马时,郗夫人冷声道,“打道回府。”

徐思用过晚膳,侍女又来通禀,“……陛下来向您请安了。”

徐思头也不抬,“让他回去。”顿了顿,又补充,“就说我累了,不想见人。”

自那日密谈之后,萧怀朔倒是晨昏定省无有耽搁,徐思却狠了心一概不见。甚至连如意也受牵连,被告知近期不必入宫请安。

冬至祭祖之后,萧怀朔封赏了舞阳公主,封邑甚至超过了先帝的嫡长女会稽长公主。侍女们觉着,若徐思是为了给如意讨还公道,天子此举该能令她回心转意了。徐思初听闻圣旨时,分明也有所触动,谁知片刻后便又叹息低徊,没有改变心意。

他们母子失和,徐思身旁的侍女们也都不好受。

今日见徐思有所松动了,忙进言规劝,“听说前日从太庙回来,陛下就有些受凉。奴婢看陛下脸色确实不好。外头天又那么冷,陛下一路冒着寒风过来,还是让他进来暖一暖吧。”

徐思手把着书卷,失神片刻,道,“我不见他。他是即刻就走,还是歇歇再回,随他的意。”

侍女匆匆出去传达旨意,又对萧怀朔道,“娘娘既然松了口,必定是心软了。您先进来,软言哀求几句,娘娘必定消气了。”

萧怀朔却摇头道,“不必了。”

——他太了解他阿娘的性子了,她只是秉性不够严苛冷漠,却不会由着旁人得寸进尺。她说不见,他磕破了头,她也不会见。

他便在门外给徐思磕头请安,随即扶着小太监的手,再度走进了寒风里。

侍女望见他孤单消瘦的身影在夜色中晃了一晃才又稳住,不觉有些暗暗埋怨徐思狠心。

夜间进殿服侍时,便又悄悄的告诉徐思,“听说前殿又传太医了。”

徐思一愣,忙问,“是怎么说的?”

“说是受了寒,又积郁积劳……要陛下卧床修养呢。”

徐思松了口气——但凡太医说积郁积劳,那通常病情通常都多少有些水分。便道,“就让他好好修养吧,这几日先不要过来了。”

侍女道,“娘娘……您还在生陛下的气吗?”

徐思不由怔愣了片刻。

比起生气,她更多的感到震惊、疑惑。但想到如意确实并非萧怀朔的胞姐,便又觉着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而一旦接受了萧怀朔就是喜欢上了如意这个事实,萧怀朔一切所作所为,她便都能想明白了——毕竟是她和萧守业的儿子,当年她没有阻拦萧守业将他教导得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如今轮到她和如意来受这苦果,需也怨不得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