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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11)

但教了一个月之后,女师傅便明白,这确实是个练武的苗子。体质好不说,还当真有耐性,肯听话,能吃苦。女师傅试探着让她清晨起床扎马步,她就真的在天色乍明时起床,陪女师傅一起扎马步。问起时,如意也会坦率的承认“累”,但师傅不叫停,她就真能毫无抱怨的坚持下去。

毕竟这是个公主,女师傅对待她还是很温柔的。想让她学什么时,必会先引诱她,而极少训诫于她。遇有需要秀一秀功夫的时候女师傅也从不吝啬,譬如如意的风筝不留神挂在树上了,她便会猿猱般一跳,如履平地的攀援而上,徒手帮她取下来。

对于搏击一类,如意兴致聊聊,但对飞墙走壁她热衷不已。隔上几日必要试一试自己的功夫进展到哪一步了,看能不能翻墙上树。

她兴致勃勃的上窜下跳,也很让徐思头痛。不过毕竟如意不满周岁就已被猫引诱着爬上了呈露台,对于她喜好将所有自己知道的地方都去探索一遍的天性,徐思也只好默认。

至于徐思所擅长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徐思教时如意也会学,学了便不会半途而废。但她是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徐思也能看得出来。其实打从心底里,徐思最不愿将如意培养成另一个自己。这些精致的喜好固然能让她纵使被关在笼子里,也不会毛羽日枯槁,也能做一只名贵高冷的金丝雀。但也许正是这些喜好将她变作一只金丝雀,而不是搏击长空和风浪的海上之鸟。

所以徐思有时也会想,如意未必真的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毕竟她自小就对一切未解之物充满好奇,凡你让她来学,她必兴致勃勃的来——她不喜欢,或许只是因为受了自己的影响,也觉着这些东西粗通便可,无需精研。

徐思觉着,这也未尝不好。

自那次家宴,如意在同辈兄姊们心中也留下的印象。妙法妙音公主待她虽依旧不亲近,却也十分礼遇。而大皇子对她则十分亲善。纵然他已不在宫中居住,同辞秋殿里也没什么往来,但凡在外遇见了有趣的事物,便不忘同如意分享。或是信札往来,或是直接将东西随信札送来。行事十分坦荡。

按说他们之间本不该这么亲密。

虽二郎还十分年幼,但朝中的储位之争已悄然开始。而就徐思看来,这位大皇子虽性情温和慈悲,但并非淡泊之人,对于太子之位他分明心有所系。而如意既是二郎的姐姐,也没有妙法妙音公主那般同他一道长大的交情。他对同母的妹妹形同路人,却对如意另眼看待,这很不寻常。

徐思心有疑惑,却并不暗自揣摩,而是亲自询问如意,“何时同大哥哥这么亲近了?”

如意和二郎不同,她不但好动,还十分多话。同徐思之间更是知无不言,也就将她同大皇子的交情从头到尾、巨细靡遗、滔滔不绝的同徐思分说起来。

徐思:……养了个小话痨。

徐思听如意听完,觉着这似乎也不过是小孩子的普通交情,倒不必如临大敌的去防备。也只笑着告诫如意,“天下四方确实有无数趣事,但旁人习以为常的事,也并不意味着你就都能去尝试。譬如吃虫子,若你是顾公,行军至交州,当地官民以百虫宴来款待你,你敢面色如常的去尝试,自然是好的。但换一个情形,你一门心思想着去尝尽百虫,那岂不就是猎奇的吃货了?”

如意仔细想一想,好像当真是这么一回事——譬如远古之民穴居野处、茹毛饮血是常事,难道她也要去尝试一番吗?

她也就点头回应,“我还要分辨这件事是好是坏还是不好不坏,若不好不坏,那么什么情形下能做什么,情形下不能做对不对?”

徐思便摸摸她的头,笑道,“很对。”

大皇子送来的东西,如意大都会同二郎分享——凡有稀罕的东西,她一贯都会留一半出来给二郎。

相反二郎就不会记着她。他好像天生就更喜欢霸占,哪怕占住了之后他扭头就扔,该是他的他也绝对不会让旁人拿走。不过,若如意想要,他随手也就给她了,倒从不和她计较什么。

对二郎霸道的天性,徐思也试图去纠正。但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如意那般听话,将聪明用在举一反三上。这世上也还有二郎这般不听话的孩子,善于将聪明用在敷衍人上。这孩子闷声不响的,却很有自己的主意,可以顺导而不可逆阻。徐思对他常有屡教不改的无力感。

而随着天子越来越多的将二郎带在身旁亲自教导,徐思的这些纠正也就成了杯水车薪。二郎天性中那些令徐思担忧的品质,恰恰是令天子放心的品质。这父子二人几乎是一拍即合,天子稍加点播,二郎便能融会贯通。

徐思十分恼火时,也同天子争论道,“他已十分刚愎自用了,你还要教他怎么阳奉阴违,他日后岂不是要长成个孤家寡人?”

但天子并不放在心上,只笑道,“他是胸有天地,而不是刚愎自用。我也不是教他怎么阳奉阴违,而是教他人情世故。他怎么会长成孤家寡人?你看如意不就十分喜欢他吗?”

在天子看来,徐思那样的教法,固然能将二郎教成温润君子,但他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温润君子——大皇子维摩已然十分文质彬彬,仁慈正直,朝中文士少有不喜欢他的。但如今天下痼疾难除,世家把持选官之道,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然而根深叶茂,难以撼动。当此情形,一个仁慈的储君能做成什么事?帝王治世素来都是霸王道杂之,就只有世蹑高位的世家才会喜欢被德政教化的君王。天子想要的,却是一个心机深沉,手段老辣的储君。

徐思既说服不了天子,也对付不了儿子。也是操碎了心。

第九章

这一日大皇子又差人送来信札,随信还附赠了一对蝈蝈儿。

那蝈蝈关在竹篾片编织的小球中,那竹球编的虽粗糙却趣味盎然,透过篾片交织成的网格可以看见里头蝈蝈儿碧绿铮亮的甲壳头,头上两只长长的触角柔软灵活的甩来甩去,像个大将军一样威武英俊。

如意看了十分喜欢。

她正同二郎一道读书,便令二郎先挑,自己则去一旁,由她口述,让侍女代笔回信道谢。

大皇子一贯都有文雅的美名,诗文俱佳。随手写给如意的信札也文采斐然,如今如意也跟着徐思开始学习诗文,知道好坏了,便不肯再信口回复,也要斟酌一番文词,故而耽误得有些久。

等她回头再去找二郎玩时,二郎已等得有些恼火了。

他原本就是能动手绝不开口的性格,跟天子相处日久,得了他的真传,越发的不好好说话。

见如意回来,先盯了她一番。

如意日日同二郎相见,反而轻易察觉不出他的变化来。且她同徐思之间一贯开诚布公,虽也懂得察言观色,却并不会因为被人用目光谴责,就自觉的检讨起自己的过错来。

她只疑惑的问,“怎么不高兴了?”

二郎决心用实际行动教导她自己怎么个不高兴法儿,并且务必令她印象深刻,日后能有所自觉。

他抬手便将竹球挥在地上。

如意却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只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去帮二郎把竹球捡回来——二郎自幼便喜欢扔东西玩,当他能扶着儿车站起来却还不会走路时,姐弟二人玩的最多的便是你扔我捡的游戏。有一次徐思瞧见了,以为是二郎欺负如意,恼火的对如意说,他再扔你便不要替他捡了。但如意知道,他就只是喜欢这种玩法,并不是调皮欺负人。所以她也并不介意。

这一次她以为也还和以前一样。把球捡回来,便和二郎说明白,“里头有只蝈蝈儿呢,你这么扔,就把它摔坏了。”

但二郎抬手又把竹球扔到地上,上脚便踩。

如意敏捷,立刻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用脚一拨,勉强将那竹球从他脚下救出来,抢先捡到手里。又从桌上捞起自己那一枚,护在怀里。

这一次她总算明白二郎是故意的了,眉头便微微皱起来,同二郎对峙着。

“你不喜欢,我就不给你了。”对上二郎的目光,她便有些恼火,道,“你不高兴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胡乱摔东西,也不要胡乱对我发脾气,我也会不高兴。既然你不想好好同我玩,那今天我们便不要一起玩了。”

她转身就走,二郎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如意讨厌他蛮横的目光,看到自己怀中被踩坏掉的竹球,越发恼火,便用力抬手挣开。

二郎愣了一下,赶紧抢到她前头,将房门一关,脊背往后一靠,仰头瞪着如意。

如意当然不能对他动手,但也不可能被这么困住。见门被关了,回头一扫,便转身轻巧的跃上椅子,踩着桌子,将雕窗一推,便行云流水般自窗口跳了出去。

回头还不忘先踮着脚将窗子给他关上,再转身走人。

二郎望着转眼间便空荡荡了的房间,略微有些发懵。

如意这一次也是被气坏了。

回房后看见手里被踩坏掉的竹球,里头的蝈蝈儿恰有一条后腿夹在篾片折断的地方,已被拽掉了,此刻它正蹒跚的在竹球里爬行,似是想要逃走。不过它再怎么逃,能去的也不过这笼内拳头般大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