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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情(78)

作者: 晏从周 阅读记录

生理上出了问题,难道精神也出问题了?希达环绕四周,惨兮兮的白,时时刻刻运作的心电监护仪,隔几秒就 “滴 —— 滴 — 滴” 叫几下,红线、绿线,一个个波峰低谷,什么都是冷的,死的。这样的房子里待久了,可不是要憋出精神病!希达眯了眯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母亲离婚时仅仅拿了百分之五的股份,那已经是一个女人用青春和爱情换来的最大收益。他不过是一个前妻的儿子,又有何德何能拿公司十五的股份?

希达掀起眼皮,睨了怀远一眼,淡笑道:“这算什么?可怜我吗?过去十几年都对我不闻不问的,现在突然这样,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他想起从前家长会,他母亲因为工作素来满世界跑,是从来不去的。他只能告诉怀远,怀远也总是答应他。但家长会当天,同学家长都陆陆续续来了,只有他孤零零地被司机接走。他等啊等,等来的永远是怀远的一通电话,内容大同小异,无非说太忙了,公司要开会,有酒局,没办法来了,让他在家里乖一些。十六年都不闻不问,现在怀远如此对他,希达反倒不习惯起来。到底是怀远虚伪,还是他近乡情更怯了?

想到这里,希达沮丧地低下头去。他缺的又不是钱,他需要爱,很多很多的爱,最好能让他溺死在里面。他走到窗边,静静望着那块四四方方的蓝天,温暖的太阳,平静的云彩,仿佛这一天永远没有尽头。他又扭头望着怀远,不禁同情起来 —— 这永远从同一角度望出去的蓝天,他还能看多久呢?许久,希达轻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房子、股份,我一分不要,你爱给谁就给谁,跟我没关系。”

怀远因为激动,大口大口吐纳着气。或是因为长期卧床,他紧簇着眉头,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倒。希达把他按回病床,道:“躺着吧,别折腾了。” 怀远抓住希达的手腕,道:“我还有话跟你说。”

希达给他倒了杯水,怀远说了句 “谢谢”,缓缓啜着,等平复下来,方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但希达,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补偿了。” 希达笑道:“你这么大方,如果被杜若知道了,恐怕会掀翻家里的房顶。钟怀远,你就是死了也不放过我吗?”

怀远深深叹了口气,他其实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却从内心深处畏惧希达,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个形同陌路的儿子交流。他想了想,道:“我和你母亲的婚姻掺杂了许多物质在里面,但希达,其实我们都很爱你。你母亲只是想不明白该如何面对你。她嫁给了一个不爱的人,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其实连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她还没有准备好和别人分享成为母亲的喜悦。你要理解她,祝福她现在找到了好的归宿。”

夏日的熏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希达抬手理了理飘进眼睛里的刘海,笑道:“你既然这么爱我妈,为什么要和她离婚?” 怀远的声音虚无起来,他笑道:“爱与被爱一样重要。希达,你还太小,以后会明白的。世界上有一种爱叫拥有,但还有一种爱叫放手。”

这天,希达同怀远说了许久。走出医院的时候,天上漫起成片成片绯红的云彩。最后一缕残阳隐没在地平线尽头,如梦似幻,好不真实,一如他此刻的心境。茫然中,希达追着那轮落日,终于在过马路的时候,余晖在拥挤的人潮中消散了。卖冰糖葫芦的老人路过,希达买了一串,拿在手上。一颗颗玫瑰红的山楂串在竹签上,就好像太阳永远不会下山。他尝了一颗,初时甜得发腻,再嚼两下,酸得直起鸡皮疙瘩。希达随手扔进垃圾桶里,冰糖葫芦外的糖霜融化了,招来许多蚂蚁,排成黑黑一圈,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在四通八达的胡同里转悠。时间到了,车夫把他放在一棵老榆树下,希达又打车去王府井大街。他捧了一盒驴打滚在街上走,停停逛逛。有女孩问他要微信,希达微笑着拒绝了。他给陈星打电话,对她说:“我在北京,刚刚吃了碗糕和卤煮火烧,味道还是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陈星笑道:“呀!你怎么又跑去北京了?上次没玩够,我总记挂着再去一次呢!” 希达道:“我家里有点事,很糟心…… 陈星,我想你,我想你了。要是现在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陈星道:“你都在胡说什么呀?开学不是就能见到了吗。到时候,我还要继续问你题目呢!”

希达在北京住了三天。怀远见到儿子,或是因为心情好,面色也红润起来,连说话都带了中气。最后一天,希达走出住院部,回头朝怀远病房看去。怀远站在窗边,缩成小小一粒。希达看不清他的表情,却隐约觉得他在冲自己微笑。怀远跟他挥了挥手,一如那天他推门而入,他躺在病床上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