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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中木马(129)

作者: 王白先生 阅读记录

周全静静听着。他最后说:“我以前也有个孩子,大概跟你们现在差不多大吧,在那时候。他是同性恋——那个时候还这么说,有这么个词,而且那个时候叫异装癖吧,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穿裙子,抹他妈妈的口红。”

“以前是偷偷的,也不敢让我们发觉。后来他出去留学,接触到新思想什么的,还交了一个男朋友。他们牵着手回来,光明正大向我——那个词怎么说——出柜?那时候我终于崩溃了,他妈妈叫得歇斯底里,我也狠狠地打了他。我一边打他一边责怪自己,当初对他太好了,没有像这样教会他什么是男子气概。他妈妈给他安排了一大堆的相亲,逼着他去。他妈妈说他的问题在于没有接触过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好;等到他和女人结婚了,病就会好了。他反驳,用一套套的现代的什么学来佐证。我说那是不正常的,男人和男人不应该在一起,那很恶心,违反自然规律,他除非明白过来,否则永远也不要回来,不要再认我这个父亲。”

樊澍震惊地抬头看着他。梅尔斯氏症爆发的时候他还小,他们这一代的观点远远没有这么稳固。他们几乎从上学开始,就一直和男人在一起,即便从理论上有“违反自然规律”的想法,但实际上,至少当然不会觉得恶心。

这真怪,当年觉得绝对无法逾越的鸿沟,居然这样轻易地就越过去了。

“后来呢?”

“后来他又回来了,这一次他在国外做了变性手术,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女人。他看上去健康又快活,就好像终于做回了自己,他对我说,爸爸,我现在是女人了,可以和我爱的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吧。”

樊澍没有追问下去,他以为自己知道故事的结局了。周全笑了一声:“你以为他死在梅尔斯氏症里了,对吧?没有。他是被我杀死的。我对他说,我只有儿子,没有女儿,更不认识人妖。人妖是让人看不起的,我们在街坊邻里面前怎么抬头呢?我对他尖酸刻薄地痛骂,说我们生的是个儿子,但他却硬要说自己是女人,变成这副丢人现眼的样子,其实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假冒伪劣的产品。他妈妈不愿意见他,说她儿子死了,她也不想活了。在他崩溃的时候,我又给了他致命一击:我说男人和女人可以生儿育女,那样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你算什么?你只是把毛拔了的公鸡,是阉人,是骗子,你们永远都不可能有孩子。”

“他自杀了,在梅尔斯氏症爆发前的一个月。”

老猎户望着远方的山峦。“我啊,连他的葬礼也没有去,然后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现在,也能和别的男人,和我嘴里讲得那样,违反自然规律地在一起了。因为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啊,太寂寞了,根本没有办法,是不是同性恋根本——或者从最初其实就没有这条线。这条线是我们自己划上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我们那一辈的人,每天都要被这样反复地折磨,假装这样是正常的。我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跟你说的一样,其实是在报复我自己,命运狠狠给了我一耳光。我想如果是我儿子活到现在,他应该还挺开心的,不用再伪装了,谁也不会当他是异类,大家都这样了,他会是这个社会里极少数真正开心的正常人。真傻啊,明明只要再坚持一个月就好了。”

他停了停。“我现在明白,没有什么比抱着自己在乎的人更重要了。如果给我机会回去的话,我会抱住他,告诉他我不在乎他能不能生儿育女。生不生有什么重要呢?为什么要我们赌上性命、放弃尊严,甚至丢下爱人?我喜欢看你们抱在一起,那告诉我爱原来没有消失。我这么多年亲眼看着它消失殆尽,一切只为了生育服务。好像传宗接代就是我们唯一的目标,我们这一代人活着,像猪栏里等待配种的猪一样用不着爱情。我这才意识到,当初我家孩子那种不顾一切敢站在我们面前坦白自己爱情的勇气,到底有多么珍贵。”

周全回头望了望凌衍之,他现在不吐了,坐在水沟边发呆。他目光里有一种樊澍畏惧的决绝。这是一个冷漠的、一个忘恩负义的时代,一切都是隔离的,割裂的,破碎的。这样的高压情形下,爱情还有它存在的位置吗?

远处有脚步声的响动。樊澍立刻紧张起来,周全却难得没有提枪,他把樊澍的肩膀按下去。

“没事,我认识他们,我去吧;你陪陪你老婆,他现在不能一个人呆着。”他站出来往前走。

樊澍笨手笨脚地走到凌衍之身边,替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顺气。他不太会说对不起。OMEGA没好气地说:“别碰我,我只是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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