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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枯骨·连城(原名:连城惑)(178)

我不想伤她,因为先痛的总是我,可每当她毫不在意时,我又控制不住自己,我只是想让她看到我,想到我,哪怕用另一种方式恨着我,也好过那漠然的凝视。百叟宴后我在月圆的夜里仰天长啸,一坛一坛地喝着烈性的酒,渴望醉生梦死,渴望不要醒来。凤栖殿的桐叶落了一地,站在她的窗外,我的胸口又生生的疼起来——醉倒又如何?还是无法忘记,纵然一个帝王也求不到一个女子的心。我想她一定是这世上最狠心的女人,待我如是,待自己亦如是……

嫉妒是一种嗜髓入骨的痛,在她不属于我之前,唯有将它化成血,溶进酒里一饮而尽,而如今她是我的,是我风佑的妻,这种痛苦慢慢熬成癫狂,在暗夜里宣泄出来,变成火,变成灰,想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叶姜说我的爱是毁灭,说我在慢慢消磨自己和她的灵魂,我说是的,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杀她,看她躲进另一个怀抱里,觉得天地都裂了,如同我碎成粉末的心。我想过自己是怎样爱她的,然而这种爱是她的负担,她需要的不是我,从来就不是我。

火光中她雪白的皮肤透着晕红,像早春盛开的桃花。我的泪就那样轻易地落了下来,从脸颊滑落,留下浅浅的泪痕,像蜈蚣一样的爬行在脸颊,是丑陋的,伤痛的……

那场淋漓的雨浇熄了火焰,也同时浇醒了我心中狂乱的魔,灰烬中我开始害怕,看到墨蛟拼死保护了她,看到她木然的眼神,我明白从此以后,我和她再无可能……

爱恨如同过眼云烟,被现实击穿的青天崩塌得太突然,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抗拒,千洗百炼中依然死心塌地想要去补缺憾。在她面前我的爱始终是卑微的,从卑微的仰望到卑微的爱恋,再到卑微的绝望。而她永远是我抓不到的顽石,无法补完的蓝天。

从皇后到妃嫔,从妃嫔到世妇,一切于她来说都是空,她拒绝和我同寝,甚至拒绝看我的眼睛,即便我是王,在她眼里也不过是那市井闲散的奴隶。岁月长,衣裳薄,多少惆怅若隐若现,门开处我永远只能伫立在凤栖殿的漆黑中,看她微凉的指尖轻轻合起每一扇雕花木窗……

空气里有着残留的酒气,夜复一夜都相同,饮酒作乐的宫殿,娇媚顺从的妃嫔,我可以要天下的女人,何苦为一个踯躅。我说,既然你厌弃做我的女人,就去做宫婢吧,在这个深宫内,享受你想要的寂寞,而她回应的竟然是一个单薄的笑容,跪拜后轻轻说了声:谢主隆恩。

两年,整整两年。

我和她共处在这片青砖绿瓦下,却再也没有见上一面。空寂的凤栖殿失了她身上残留的余香,梧桐夜雨,清冷幽寂,那心中的痛入骨溶血,渐渐变成心坎上的毒刺,哪怕是想,也是撕心裂肺的疼。

凤栖殿空寂已久,后宫也因此暗战不休。我接来叶姜不是要取代她,恰恰相反,我想要一个人帮我守住,只属于她的东西。

常服上的梅花,红的似血,我抱着它躺在孤单的龙床上,在温暖的天空下清冷的月色里,看自己的身体辗转在丝的睡衣间散发着荒凉的光泽,拂动寂寞的声响,世间那么多女子,唯有这一个留在心里,经历过那场爱情以后,我辜负这个,宠爱那个,证明自己多么的不甘心,然而癫狂里我想的永远是她,她的脸,她的眼睛,以及她落寞的表情……

第一次踏足浣衣院,我才意识到这里竟是这样的不堪,低矮的房屋,脏乱的围墙,纵横的绳网间,晾着各色的衣衫,在夜风中寂寞地飘荡。但是随着我脚步渐进,好象有什么不同,我耸动鼻翼,不知道是谁举杯饮酒,留下清幽绵长气息,那香味在幽暗里扩张流动,深吸一口,却遁去无踪,顺着酒香我看到的竟是她,清辉下淡然地举杯,凌乱的发轻轻飞扬。她身边的小宫女轻声问她:

“姐姐,怎么一个人饮酒?”

“我只是在祭奠一些东西!”

“谁?”

“祭奠那些失去的,正在失去的和将要失去的东西……”

我没有想过去杀连惑,相反的,我一直想拉拢他,也许是心里还存着一丝对她幻想。然而我却被她发间的白色吓住了,那夜对她遥遥的远望,衣衫单薄,发丝凌乱,迷离中她还是从前的样子,可今日的她,发鬓竟渗出白色的发,如同深夜长径旁盛开的白色的花……

于是那夜梦中,我再次见到了她。白色的长袍滑落肩头,晶莹的指尖划破气流划出一个圆,像被她遗弃的月魄冰镯。

我说:“为何?”

她轻轻笑道:“人生就如同一个圆,你给我了这一段,我换给你另一段,它,始终只是个圆。哪怕没有我,也会有人换给你另一个半圆……”

我大声喊道:“不,我只要你的……”

而她却离去了,现实的残酷让我很明了这只是一个梦,也因为在梦里,我的脚步,终于大胆地再次追赶上去,再看一眼,我的烙于心。你既然入我梦中,就让我在放逐中再看你一眼!我听见自己恳求的声音,却被不知来自何方的风吹得烟消云散,风中有她,风也是她,云也是她,孤单的是我,是谁离的多么近,是谁走得那么远,注定我永远追不上她的步伐……

“朕要立后!”

龙椅下的大臣窃窃私语,淑妃的爹是随我一路征战的忠臣,如今官拜一品镇国将军,从他欣喜的面容中我可以猜得出他想的是什么。可是谁也想不到我要立的是她,一个浣衣院的宫婢,昔日的凤栖宫主。

我承认这场婚姻是一场阴谋,我要的是连惑,但同时我也不想在忍受和她陌路的煎熬。其实杀连惑根本不需我如此兴师动众的去密谋一场婚礼,这点淑妃和大臣都知道。所以他们在呈上立后诏书的同时也呈上了废后诏书,我冷笑着接纳,在淑妃哀怨的眼神中毅然地入宿凤栖殿。

但我却没有料到那会是场血腥的婚礼,天都绵绵细雨,阴霾地不肯停息,那雨在我心里,一下就是数十年……

连惑说:活着的不一定比死更幸福!

看她跪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指,看她在他额头留下薄如蝉翼的吻,我觉得心中的城就在一瞬间坍塌了。他来,不是归顺,不是宣战,是报复!他用他的死阻扰了我和她的爱情!帝阁上,汹涌的赤水在乌云下变成了黑色,宫中金灿灿的桂花,在无言的静谧中熬成愁绪万千的

飞雪,白茫茫一片。

她俯瞰下去的时候,我的心跌成碎片,这些年对幸福的质疑早已烘托成无涯的空穴,让我们在徘徊间日复一日地沉默,然而最终,她扬起脸,凝视着空中的炎雷,轻轻地问:风佑,你从没有失去过什么,想不想知道,失去,是什么感觉?

失去,是什么感觉?

梦里的她撑着一把温温的油纸伞,候在蔓蔓荼蘼花的庭院,地上积满了水洼,透过被雨水涤清的倒影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脸。

然后睁眼间,梦就醒了,于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伞下真实的脸……

坐在她的床前,我抚摸着她毫无生气的容颜。想着,一切都是注定的,有些人,一旦相遇,就会恍如隔世,相见恨晚;有些人,即使同床共枕,也总觉得形同陌路,咫尺天涯。

南阳在南,比烈炎更热的南。

北里在北,比冰雪更冷的北。

是怎样的业力,会牵引两个人,相隔南北,却在浩渺的时空中相见?

地宫中取出的神罚录不过是本无字天书,我将它供在帝阁的祭台前,时时提醒着自己的愚蠢。什么前世今生的缘孽?什么宿命的仇敌?我只知道我爱这个女人,哪怕她令我遍体鳞伤,我也不能改变爱她的事实。我爱她,也恨她,时间消磨了爱情原本的模样,让它因交战而变得破败与狰狞,可爱还是爱,就像此刻,我要的仍只是她能醒来,哪怕醒来后依旧是冷漠,我也无怨。

叶姜走前的一夜,我们说了很多,她说这一生背叛了最爱的人,不是因为对我的恩,而是因为对他的恨。她恨他,因为不爱所以背叛,那么连城背叛我是为了什么呢?

她说我这一生最累,可连城最苦,她的爱从不敢说出口,埋在心里,慢慢渗透,任由所爱误会、折磨、背叛!我不懂,她说的是我吗?连城爱我吗?

“她若不爱你,为何会有那条腰带?风佑,你当真看不清吗?是你伤了她啊,别忘了,是你先娶的我,即使我们不是真正的夫妻,也是你先放的手。而现在众妃环绕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苛求她对你的忠诚呢?”

叶姜的话让我深陷冰窟之中,难道真是我错了吗?

梁上挂着三尺白绫,风丝丝地吹入,使它有了神采,仿佛飞舞起来。叶姜站得很高,我呆呆地看她,她低下头冲我微笑,然后望向高高的承尘,我还记得她离去前的低喃,她说:

“惑,你且等我,这一生是爱多,还是恨多,奈何桥边我再与你说……”

这一生,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你何时会对我说?

我贬了淑妃,不是因为她擅自宣读了废后诏书,而是我认为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年少时曾有人说我命中该有一子,于是它也成了我今天拥有如此庞大后宫的原因之一。如今看着她的脸,我突觉自己可笑,原来我也终究是个凡人,结婚生子,有了天下,也希望它能世世代代的延续下去,可那天她跪在我脚下说了什么?难道我在百姓眼中仍是一个昏君吗?难道我理想中的国家真的不切实际吗?我握着她的手,希望她在下一刻能够醒来,然而多少个下一刻过去了,她依旧静静地闭着双眼。这世间再没有比她更聪慧的女子,而我早该紧紧抓住她,子嗣又能怎样?一个根基不稳的国家如何能指望它千秋百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