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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我的左手边/你是大樱桃吗(13)

一股淡淡的恨很柔韧地生长起来,只是刹那就繁衍出无数枝蔓,甚至一路蔓延到我的声音。我一开口就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我所无法抑制的怨恨、失望、不甘以及彻骨的痛。

而他,我听得出来,也在努力压抑着一些什么,甚至声音里有了与往日不一样的微微的战栗。

他声音低低地读:“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我的声音也那么低,低沉的声音里有我无法压抑的痛感:“不敢说。”

“哦。”声音那么轻。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哦?你说说看。”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哦!”……

他说完这声“哦”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出了一些痛苦的味道。课本上,这段台词的旁边正标注着“苦痛”二字作为注释。可是我知道,张怿的声音里,饱含着一些我们这个年纪所伪装不出来的情感。

是啊,这段台词多像在说我们自己——伤害者和被伤害者的对话,一边粉饰太平而另一边偏要说出凛冽的真相。张怿,你是在说我还不是很坏、不是很无药可救吗?可是很遗憾,托你所赐,我现在终于知道,我是多么的傻、笨、一无是处。

“哦,侍萍!怎么,是你?”他的声音里有惊讶、恐惧、欣喜相互交杂。

然而,我只能看到恨:“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你——侍萍?”突然喊出来。

我感受得到,他读到这里的时候,甚至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可是我没有回头,我不知道他的眼睛里有没有痛苦且惊惧的神色。但我听得出来,那低低的呼喊声里,有一些语言所无法形容的东西,静静滋生。

我几乎是皱着眉头了,声音里居然出现了一点点包容、关怀、期待、失落相互混杂的情绪:“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当我说出“朴园”这个名字的刹那,省略掉姓氏的刹那,你或许想象不到,我的心里,居然产生了沉痛与亲切的感情。那样的亲切,就好像许久未见的亲人,于苦难后的重逢。

可是,他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你来干什么?”

“不是我要来的。”

“谁指使你来的?”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要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我的语气痛苦、怨愤、哀伤、绝望,这不是我刻意渲染的情感,而是在一刹那,我几乎用我所有的怨喊出来:“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我好像看见自己真的变成了70年前的鲁侍萍,在遇见昔日情人的刹那,现实的冰融掉了当年全部爱情的火,一颗心在静静地滴血。

是啊,不公平的命让我遇见你,又是这不公平的命让我在新的班级里仍要遇见你,就连读课文,都斩不断旧日的恩怨!

可是,毫无疑问的是,那天的分角色朗读大获成功:教室里始终静静地,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没有人交头接耳,更没有人笑,每个人,都像回到了70年前,当我们读完最后一个词语的时候,班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语文老师眼睛里潮潮的,她看着我说:“陶滢,你读得太好了。”

她说:“你读出了鲁侍萍这个人物应有的情感,你太有朗诵的天赋了。”

天赋?我愣了,我以为这样的词汇早已离我远去。

我,居然有天赋?

我很想回报语文老师一个微笑,可是我回头,撞上张怿的目光,突然心里一阵刺痛。

我终于知道:我还没有忘记,或许永远无法忘记。

6-4

两周后,班里接到参加全市中学生“为新世纪喝彩”演讲比赛的通知,而本校的预赛将在半个月后举行。语文老师第一个想到的人,居然是我。

居然,是我。

太多的不可思议堆砌在一起——我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语文老师找我谈话的那个下午,我的命运已在时间的河上悄悄地拐了一个弯。

是下午三点钟,柔和的阳光沿着窗台一路洒进来,给坐在窗边的语文老师身上镀上好看的一层金色。她微笑着看着我,而我站在她对面。在我左手边的墙上悬挂着一面不算大的梳妆镜,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有点犹豫。

我深知我不是漂亮的女孩子,在灯光刺目的舞台上,我并非从容自若的舞者。在我生命中的前十六年,只有一个人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可是,那个人早已辨不明身分和面孔。

“我——不漂亮,不能上台的。”我憋了一会,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语文老师看看我,微笑着:“陶滢,谁说你不漂亮?”

我看这她微笑的脸,恍惚间发生了错觉:眼前这个人,温柔地、友善地、和蔼地,好像——妈妈。

她说:“陶滢,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站起来,扳住我的肩膀,使我转过身,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我看见镜子里的女孩子瘦了那么多,渐渐有了尖尖的下巴、深深的眼窝,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恐惧以及哀愁。

语文老师站在我身后,她的声音那么安宁:“陶滢,你要知道,你不比任何人差,你没有必要自卑。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你有干净的眼神,干净的面容,我想你还有一颗干净的心。这些已经很好了,所以,你也很漂亮。”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老师,心里有滔天的浪席卷而来。

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

她按住我的肩膀,微笑着:“陶滢,你要知道,一个女孩子的美丽不是恒久的,只有魅力才是永远的。魅力要从哪里来呢?要自尊、自信,要有智慧和学识,要有坚强的心、豁达的品性和从容的态度,要真诚并且善良。当你具有了这些,即便你不年轻了,老了,别人也会认为你很雍容很高贵。任何一个美女,无论她多么漂亮,到年老的时候都和普通人别无二致。当她脸上布满皱纹的时候,她曾经一切的风光都烟消云散了。而假设你有一颗丰富的内心,那么即便你不年轻了,你也依然很美丽。冰心奶奶就是这样的,你能说90岁的她不美丽、不可爱、不值得尊敬吗?”

醍醐灌顶!

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个词的涵义。

我甚至知道了为什么有句话叫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我的眼泪盈满了眼眶,老师看到了,轻轻塞给我一张面巾纸。

她不会知道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可是她知道如何把一个女孩子最美丽的一面呼唤出来。

我终于答应了她。

十天后,演讲比赛如期举行。

7-1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大庭广众之下。

学校的礼堂里坐着密密麻麻的人,轻轻抬头便可以看见台下第一排坐着很多面无表情的评委。四下里那么安静,我突然感到很孤独。

偌大的舞台上,只有我自己,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

我抬起头,突然很想找到我们班的方阵,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对集体原来有着这么强烈的依赖和信任。我找了一圈,没找到,我有点害怕了。然而就在我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却突然看见礼堂的中后部猛地站起来两个人,他们打着胜利的手势,拼命向我挥手。

是田佳佳和尹国栋!

我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好象飞向天空的风筝在寻不到目标的刹那却猛地发现地面上那双牵挂的眼睛和对方手里牢牢攥住的线。那是茫无边际的空气里,最切实可靠的方向。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始了我的演讲。

我说:“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来自高二(11)班的陶滢,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历史的质地》。”

演讲稿是我在语文老师指导下完成的。在这篇稿子里,我说:“假设历史也有质地的话,那么历史的质地是石头的。那些历经风雨沧桑渐渐销蚀了容颜却无法毁灭精神的石头,从东汉的画像石,到唐代的佛教雕塑,它们以石头的方式铭记历史,铭记一个民族辉煌灿烂的骄傲与自豪……”

我渐渐不紧张了,我仿佛真的回到了繁盛的大唐,那些衣香鬓影,那些霓裳羽衣,那些鼓点的节奏、丝绸的纹理。

我的语气渐渐激越起来,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脸上表情的变化。我只是下意识朗诵出那些已经倒背如流地话,好像那些字也存在着惯性,从我的大脑中溢出:“假设历史也有质地的话,那历史的质地应该是水的。那奔腾咆哮的河流,不仅滋润着广袤的土地,也滋润着华夏儿女善良勤劳的心。当我们从5000年的河流里走过,当我们沿这样的河流溯流而上,我们依稀看见,那些灿烂的文明与历史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