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不可方思(67)

沈尧的父亲是清关镇的秀才,每年参加文选, 每年都无法及第。寒门出身的男子若能攀附武林世家,自然光宗耀祖。倘若走不了武士剑客的路子, 做个文官也算光耀门楣——沈尧的父亲很失败。他两条路都没走通。

他扯着沈尧的头发,怒道:“你是文盲?你三岁就会背诗词!我教你的东西,被你吃进狗肚子了?”

沈尧拼命挣扎:“我不做大夫, 我不想离家……”

话没说完,他的脸涨得通红。

师父伸手来拉他, 被他狠狠推开。他跪在父亲面前, 垂首如丧家之犬:“阿爹, 别把我送人。”

父亲大概是觉得沈尧落了他的面子, 郁结于心, 费尽口舌跟他讲道理, 他也置若罔闻。后来, 父亲震怒,提起读书人的青衫长袍,踢上沈尧的胸口,连踹两脚,结结实实踹得狠戾。

沈尧摔倒,灰头土脸爬起来,只望见父亲的背影。

他坐在原地,不敢去追。

这时,有人向他伸手。

他仰着头,第一次见到卫凌风。卫凌风时年十四岁,白衣广袖,少年风姿已成。他向沈尧伸出了右手,五指修长,白净如琼玉,见他发呆,卫凌风还叫他:“师弟。”

师父介绍道:“阿尧,这是你的大师兄。”

沈尧道:“大师兄?”

师父叹了口气:“先跟着你大师兄学医。三个月后,你再告诉为师,想不想做一个大夫。”

而后,师父忙于看诊,就先走了。

卫凌风蹲下来,方便和沈尧说话:“我进师门时,也是七岁,和你一般大。”

沈尧抓着树枝在地上画圈:“我爹不要我了。”

卫凌风道:“你大可把我当做父亲,长兄如父。”

说完,还往他掌心塞了些东西。沈尧摊手一看,是一小把炒过的花生。

卫凌风一边剥壳,一边说:“山下的小孩子都爱吃炒花生。他们有的,你也有。”

沈尧握着花生,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卫凌风的腿。他立刻僵硬,训斥沈尧:“松手,成何体统。”

沈尧收回手:“我松开了,你干嘛这么生气。”他挠了一下头:“刚才拽我爹,被他踹了两脚……长兄如父,你也会踹我吗?”

他说:“我不动粗。”

沈尧耷拉着脑袋,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卫凌风握着沈尧的手腕,把住他的脉门。沈尧以为他在和自己玩,使劲晃动手臂,他又严肃道:“浮缓偏弱,阴损气虚,你整天吃不饱饭吗?”

沈尧不做声。

卫凌风继续说:“脉息艰涩不畅,舌苔浅白,胃气壅滞……”

当时沈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他如此端正严肃,比沈尧扒墙头见到的私塾老夫子还要刻板,而卫凌风的年纪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是以,沈尧问他:“你是不是也被你爹扔到了这里?”

这一回,轮到卫凌风不做声。

沈尧盘腿,望着他:“大师兄?”

卫凌风抬手搭上他的头。沈尧的视野被衣袖挡住,没看清卫凌风的神情,只听他说:“在我父亲眼中,我死了许多年。”

沈尧顿悟:“你是从灾荒里逃出来的?”

卫凌风只用了寥寥数语概括:“算是吧,那几年逃出来的人很少。”

他背对着日光而坐,眸色深湛,整张脸轮廓分明,颇有少年人的文雅俊美。沈尧见他谈吐不俗,又懂得医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回家找父亲?让你爹知道你没死。”

卫凌风反问他:“你会去找你父亲吗?”

沈尧像是被他一针扎破,复又垂头丧气。

卫凌风起身,拍掉了衣服上的灰尘和泥土:“你看,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

沈尧年方七岁,接不上这句话。但他又不愿无话可说,索性背了一首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卫凌风道:“你会论禅语,算不得文盲。我不用教你认字了。”

沈尧点头。

卫凌风不教他认字,却教他读医书、识草药、辩医理,每天的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闲来无事时,两人会一起出门钓鱼,抓到野鱼,混着几味草药,炖一锅胡乱的药膳。

沈尧远比卫凌风混得开。他和师兄们打成一片,平日里勤奋上进,虚心请教,又惯会讨巧,因此得到了师父的偏爱。

师兄们私下里也会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他们点燃一堆柴火,烤几只野鸡,每人一盏桃花酒,争相说一些奇闻轶事。醉酒后,往往是九师兄带头说几句荤段子,引得众人调笑。

卫凌风从不参加这种活动。

沈尧询问别的师兄,那些师兄们见怪不怪:“卫凌风那个木头桩子,又躲在房间里读书吧。”

某一次,沈尧偷藏两只鸡腿和半壶桃花酒,跑向了卫凌风的房间。那天他跑得特别快,满心在想:鸡腿要凉了,鸡腿要凉了……趁热带给大师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