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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人朱瑙(218)

了解民生的目的,并不在于官府想要立刻盘剥百姓,而在于官府需要了解实情。如今天下纷乱,蜀中虽因地势之利得以安泰,可谁也不知往后会有何变故。万一战乱开始,官府势必需要增加徭役赋税,而掌握了正确的户籍册,官府就知道该向谁征税,该怎么征。

从前富户大量逃税,官府只能压榨穷人,穷人无路可走,聚众造反,更加天下大乱。

所以朱瑙的这项举措看似富人获利更多,也因为富户逃避诉赋税的机会和本事更大。只要将富户的情况都掌握了,这点蝇头小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官员们思索再三,堂中再无人反对。

朱瑙所言也只是个想法,具体政令要如何制定,如何推行,这就需要官员们反复核算了。

这里头大有讲究:若贴补太少,百姓舞弊之心仍不可杜绝;若贴补太多,百姓们反从瞒报田地变成多报田地,也非官府所愿。各州县情况不同,可能也要给予不同的贴补。

然则方向已明了,对百姓鼓励为主,惩戒威慑为辅。

于是会议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朱瑙将任务分配完后,便带着薛道清离开了。

……

出了大堂,薛道清跟在朱瑙身后,心情十分复杂。

刚开始他听说蜀中存在造册不清、百姓避税的事,他心里还挺幸灾乐祸的。他原以为只有战乱不断的北方存在这样的状况,没想到天府之国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而这个问题,在他眼中本来是无解的。

要知道谢无疾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甚至谢无疾面临的问题还更严重的多。蜀中百姓隐户还只是为了逃税,而北方百姓隐户,可能今天还是民,明日就是匪了。而为了掌握百姓的情况,谢无疾和当地的官员都想了很多的办法。

他们的思路和蜀中官员一开始的思路是相同的,严刑峻法、杀鸡儆猴……可即使他们已经严苛到了谁隐瞒户籍谁就被判死罪的情况下,情况仍然不容乐观。最后百姓的户籍没普查完,驻地倒已先叛变了。

而朱瑙的思路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

说实话,方才朱瑙说的那些话给了薛道清不小的触动。尤其是那句“知民方可治民”,的确是他先前并未意识到的。

但触动之后,他反而更加郁闷了——他相信朱瑙的这套政令办不下去,登记造册的工作一定会取得很大的进展,效果也比严刑峻法更好。可是这方法再有用,谢无疾却学不了。

因为朱瑙能这么干的原因,是因为他将蜀中的工商发展得很好,仅靠工商收入就足以维持官府运作了。再说白一点就是:他富!

而谢无疾,恰恰相反,他穷得铃铛响。别说去贴补百姓了,他连让大军填饱肚子都是每天要发愁的事……

所以,谢无疾缺乏人才不假。可仅有人才,也未必能改变他的困境,因为他没有蜀地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也没有丰厚的家底。或许改变困局的最好方式,还是拥有一个富裕又可靠的盟友吧……

薛道清一边想事一边走路,没注意前面的柱子。只听“砰”的一声,他猛地撞上了回廊的柱子。

他“哎哟”一声退开,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一扭头,只见朱瑙正看着他,他顿时面上发烫。

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牙尖嘴利地讥讽道:“朱府尹,我从前听说你为人仁义,可如今看来,你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么仁义。”

朱瑙的确颁布了仁政不假,可他的最终目的是完善造册。一旦造册完成,老百姓也就入了套,再想逃税漏税可就逃不掉了。

朱瑙全未因为他的讥讽生气,只一哂笑:“是么?外面的人这样夸我?”

他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只朝着薛道清笑了笑,转身走了。

反倒是薛道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

仁也好,义也好,未见得是优点。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才是最大的本事。与其说朱瑙仁义,倒不如说朱瑙是悉知人性、洞察人心的高手。而做一个好官,这两点本事可远比所谓的仁义重要太多……

薛道清撇撇嘴,等尴尬劲儿缓过去了,就赶紧朝着朱瑙离开的方向追去。

=====

没多久,成都府的官员们制定出了新的政令,而这几项惠政也很快就传到了各州各县。

……

傍晚,郑大脚刚从地里劳作完回到村子,忽听村口响起敲锣声。这是有消息要向大家颁布的信号,郑大脚忙回家放下农具,赶往村口。

很快,村口就聚满了人。

一名官吏站在人群中间,高声宣布道:“成都府颁布新政!眼下大乱初定,朱府尹爱民心切,为减民负,促进农桑,去年已削减杂税、降低田赋。从明年起,又有新的惠政!官府将对农户另行补贴。每户每拥地一亩,官府将每年贴粮五斗,或钱百文……”

农户大都没读过书,也不识数。等官吏把各项新政全念完,大多人都是稀里糊涂的,根本算不明白账。但每个人都明白:这是一桩大好事!

于是百姓们瞬间就炸了锅,围着官吏问个不停。

“官府这是白给咱们送粮送钱?”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以后问官府借粮,真的只收三分利了?以前可要五分呢!”

也有人稍微明白点。说是官府送钱粮给百姓,因为跟地绑在一块儿了,其实也是官府先收了税,再退还一部分给大家。于是就有人问道:“官府咋不直接给咱减税呢?先收钱再发钱,这不折腾么?”

这个问题官吏没回答,提问的百姓也想不明白其中深意。但总归是桩好事,明白不明白的,大家总不会有意见。

很快,更多算不清账的人还是追着官吏问起自己的状况来。

“我家有二亩三分地,以后官府每年能给我贴补多少粮食和钱啊?”

“我有三亩五分地,家里八口人,我家每天冬天都不够吃。我这点地,能管官府贷多少钱粮?”

“我我我,先帮我算算我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

直到天都黑了,村口还围了好些人。郑大脚从人群里钻出来,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一回到家,他家里的老母亲就问道:“我方才听张家说,官府又出新政了?是什么新政?不会是去年才减了税,今年又要加吧?”

郑大脚忙道:“没有没有,不是加税,是惠政。”说完之后又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郑老娘不解道:“惠政?那你叹什么气?”

郑大脚道:“官府给大家送钱送粮食,以后管官府贷钱,利息也从五分减成三分了。”

“什么?!”郑老娘顿时激动了,“还有这样的好事?那朱府尹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官!”

郑家不富裕,就那几块薄田,收成好的年份也还过得去,可收成不好的年份就得向官府借粮度日了。从前冬天管官府借两斗米,到了夏天就得还三斗,还的时候别提多心疼了。可不借也不行,人总得吃饭。现在这利钱一减,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郑大脚却苦着脸道:“可这些好事都和家里的田有关系。春天良田的时候,我跟那个丈量土地的官吏攀了亲戚,塞了几文钱,让我给我把地量小了。我不用交田税,可这惠政也享不了了!”

郑老娘愣住:“什么?!”

其实郑家田不多,真要交田税也没多少。只是郑大脚贪小便宜,能赖一文也比赖不掉好。其实他要真没有田,是个租田度日的佃户,官府还另有贴补政策。可他这样一弄,反倒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仔细一算,竟还亏了。

郑老娘急道:“你去找官府,就说先前量田的时候量错了,让他们重新来量。要不然别家都捞着好了,唯独咱家什么也没有,这不是吃了大亏!”

郑大脚也动过这念头,可要真去找官府,还不把他收买官吏的事儿也给抖落出来了么?这可是要被治罪的啊!

郑大脚没这胆量,又舍不得吃亏,只能郁闷去了。

……

待新的政令传遍乡间,每家每户都已弄明白新政是怎么回事后,官吏又一次来到各乡各村,宣布新的消息。

敲锣声响过几遍,老百姓们齐聚村口,官吏这才开口。

“上月连日大雨,城内漫水,官库被淹,本州户籍册浸水损毁。成都府下令,今年秋收之后,请各户人家向村长汇报自家人口、田地情况,村长汇集全村丁田数量,上交官府。等到明年春季,官府会再次派人前来清查人口、丈量田地。届时官府将比对各家汇报与官吏清查两项数字,重造户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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