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独(13)
毅王而今只指望百年老紫参吊着半口气,太医署开补血气的汤药,不太能喂进去。
昨天夜里陈景邑脉搏停了两次,有那么一时半刻,陈景邑是个死人。
有那么一时半刻,我是个寡妇。
老皇帝天蒙蒙亮就大驾光临,我第一次见皇帝,可能是时机不对,皇帝一点威风也没有。
表情很丧,很颓,就是刚刚死了最爱的儿子的那种丧和颓。
而他可能会死掉两个儿子。
皇帝后面跟着一票大臣,有王济。
他们进了陈景邑的寝室。
很快,就有三个大臣连滚带爬的一路跪出来,一路跪一路磕头砰砰砰一路哭喊皇上息怒臣该死。
我惊了。
这般行云流水的姿态,这般轻巧灵动的动作,这般声情并茂的念白。
那些唱戏的跟他们一比简直就是渣啊。
虽然这种绝技好像,做官没啥实际卵用就是了。
一个两个三个瓷杯精准的砸到他们脸上,三开花,大红的。
我懂了,原来,大臣需得会唱念坐打;而皇帝则需要精通各类暗器以及杂耍。
我好弱啊。
“心思歹毒!你们没看见他伤成什么样了?有阴谋?你们说说有什么阴谋?到阴曹地府去谋吗?!说不出来你们就先下去松快松快!”
“皇上息怒!臣一时失言,请皇上恕罪!”
第一个大臣是大脑门,他砰砰砰磕头。
“皇上!臣一时鬼迷心窍!皇上恕罪!”
第二个大臣是大饼脸,他啪啪啪自扇脸。
“皇上!臣一时耳鸣,就糊里糊涂附和了,臣绝不与那等奸臣同流合污啊皇上!皇上?”
第三个大臣是大耳垂门缝眼,他探头探脑往门里瞅,一只黑色皂靴飞出来,当头打的他四脚朝天,像只活王八。
我突然感觉做皇帝其实挺好的,可以天天看戏。
精彩。
皇帝很快又佝偻着背走了,他穿金灿灿的龙袍,好像一只油炸的金黄的大虾子。
王济看见了在角门处的我,神色复杂,没有幸灾乐祸。
毕竟我俩同病相怜。
太子死了,王济给谁扛把子去呢?
我去看陈景邑,陈景邑半死不活。
皇帝留下的老宦官对我说:“王妃娘娘,您跟王爷说说话呀,您说说话,说不定王爷他就醒啦。”
我说什么呢,太子死了,太子一党晴天霹雳,已经乱成一锅粥。
可是毅王重伤死生难料,毅王党虽然根浅势小,好歹也是一亩三分地。
而今这地也乱着呢,谁来主持大局呢?
这实在是个头疼的难题。
我面色凝重,老宦官很有眼色的走了。
我坐在床前,静静看着气若悬丝的陈景邑,他这丝儿气,吊着命呢。
他的命,我的命,我郝家的命,毅王党的命。
“陈景邑你可千万别死啊,要这么死了,你可还没有种啊。”
郝计其间来看,我问形势如何?
郝计点头,又摇头。
“季阳现在暂时稳得住,怀王一直在隔岸观火,未必不下手。”
我说:“他不会下手,皇帝虽然老了,眼还没有瞎,心还没有盲。这次是没料到有人敢对太子下手,才栽了。
皇上虽受丧子之痛,却不会一蹶不振,只会错杀一百,不会姑息一人。
陈立合敢有动静,立刻就会被盯上。”
郝计匆匆又走了,我呆坐床前,看陈景邑胸膛微弱起伏,直到傍晚。
我多吃了两碗饭,又喝了一壶茶,继续枯坐。
陈景邑要是死了呢?
我不禁想,陈景邑要是死了呢?
我有点难过,为陈景邑,为自己。
夜半三更,我感觉有人扯我袖子,我愣了。
陈景邑醒了。
他像刷了一脸的石灰粉,面容依旧灰白,眼睛却已然被生的光芒给点亮了。
他轻声叫我靠近点,有话说。我俯下身子,他颤颤巍巍抬起手,点了点我面颊,指尖带有湿意。
我一怔,在陈景邑黑亮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
他像我当初那般说:“郝独……你别怕。”
陈景邑没有嗝屁的危险了,老皇帝捡回一个儿子,拿出从前赏太子的架势,狠狠地赏毅王府。
陈景邑只需要养伤,和享受迟来的父爱。
那个老宦官还没走。
我每天都得去瞧陈景邑,跟他说说话,给他解解闷。
今天陈景邑吃气血大补汤,我说:“《药石录》上讲,以形补形,吃啥补啥,吃猪心汤该是最补了。”
陈景邑躺床上,有小宦官给他喂汤,他喝一口就得停下来缓缓,问:“这是什么说法。”
老宦官面白无须,软绵绵的包子脸,是那种十八个大褶的包子。
他笑眯眯道:“还有羊心,牛心,鸡心别的心呢,王妃娘娘怎么单拎起猪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