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56)
“晋阳侯却发了怒,说此间到底是谁听谁的?还、还提到了永宁宫的名讳……总之他一定要秦将军坚持到底。至于秦将军那边……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详,只听几个逃兵说起,是秦将军怕鲜于岐掉头回营,若见到晋阳城门户大开必定长驱直入,所以他拼死要拖住鲜于岐……
“到入夜时,晋阳侯又有了新想法,要奔龙山迎击上去,与秦将军来个首尾呼应……但是,但是天已经黑了……”
***
残阳如血。荒凉林木间的大风好像将那残阳中的血腥气都抽了出来,狂躁地扑打到每个人的脸上。
秦赐已带兵深入龙山,鲜于岐的人马紧随其后。但似乎是觉出了什么异样,又或者只是害怕夜晚降临,铁勒人不再往前追了。
再往前走,便已没有己方的埋伏了。那夕阳即将要坠落了,四方山林都蒙着晦暗的晕,像是在等待着迎接最后那光芒万丈的一跃。
黑夜的威胁,对于汉人胡人,都是一样公平的。
罗满持已带兵聚拢过来,秦赐最后清点了一遍人数。两万人,还剩八千有余,但杀敌大半,并不算输得惨重。只是他不知道,此役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长剑上淋淋漓漓地垂下鲜血来,他浑身血污,也辨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但他的那双眼睛仍然很亮,他带领着将士往前披荆斩棘地走去,希望找到回城的道路。
因为小娘子同他说了——
“你不可以死。”
“将军、将军!”
马蹄嘚嘚狂躁地响起,是他方才派出的传令兵——“晋阳侯他往这边来了,说要同您首尾相应,请您做好准备!”
“什么?!”秦赐蓦然勒马回头,马匹长身立起,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他马鞭一扬,厉声道:“不行,快追,快将铁勒人再追回来!”
夕阳刹那间跌落,黑夜,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临下来。
***
“晋阳侯领着得胜之师,斗志昂扬,掉头去龙山迎击铁勒人……入夜时分,铁勒人从龙山山口杀将出来,晋阳侯一见,竟吓得马失前蹄……那山口狭窄,四方又暗不辨物,我方五万兵马恐慌之下相互踩踏奔突,都争相往回逃!”
那宦官说到激动之处,几乎破音,阿援给他打了个眼色,他缩了缩脖子,再小心看向皇后。
皇后的表情却是没有变。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那时华国相正在城楼上据守,见我方军马逃归,便放下吊桥让他们进城。谁知道铁勒人就跟在后面!那时候,那时候秦将军,竟也从龙山中追了出来,朝铁勒人弓-弩连发,那鲜于岐似乎被射中,攻势却未稍阻——秦将军追上来与鲜于岐缠斗,一边示意华国相收起吊桥,但是来不及了,铁勒人马已经和我方军马一同飞奔入城!华国相见大势已去,当即号令残兵,往南退去,与黎将军会合……”
“大势已去?”
秦束轻轻地出了声。
她的眼神里带着笑,但却冷冽如冰,那宦官看了一眼,竟打了个寒颤:“是,晋阳侯已经战死,秦将军当时也只剩下数百人还在身边……”
“那他华俨,号令的‘残兵’,有多少人?”
宦官想了想,“最后他带去黎将军部的,有十八万左右……”
“十八万劲装男儿,就这样被他带走,留下一城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给铁勒人屠戮?”秦束笑了,“且莫忘了那些老弱妇孺之所以遭屠,还是因为自己的君侯和国相要出城杀敌呢。”
宦官赔着笑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秦束转身,慢慢走回御座前,优雅地坐下,低头理了理衣襟,才道:“你方才说,秦赐下落不明?”
“是,是。”宦官道,“铁勒人占领晋阳之后,便在城门上挂出了晋阳侯与其他许多将领的人头,但没有、没有秦将军……黎将军猜测,他可能是做了铁勒人的俘虏。”
“他投降了?”秦束直接地问。
“黎将军没有说。”那宦官又缩了缩脖子,好像想将自己全身都缩进地底下的阴影里,“但他确实,确实是死战到了最后一刻的……”
***
“小娘子……”
“小娘子?”
“小娘子!”
阿援焦急的声音仿佛是回响在天外。过了很久,秦束那迷茫的眼神才慢慢拼凑起来,她转过头,看见阿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她反而很奇怪:“怎么了?他还没有死。”
是啊,他还没有死。就算他做了铁勒人的俘虏,就算他这辈子都可能不再能回来——但他到底是还没有死。
想到这一层,一颗心便自私地高兴起来。但这高兴却又是轻飘飘的,因为那个人虽然很可能是没有死,但其实却与死了没有两样。
那宦官已回去了。他是奉王全的命令来提前告知她军情,也不知官家那边接到晋阳陷落的消息会作何感想。大约到了明日,晋阳城的遭遇便会天下皆知了。
“娘娘。”
有宫婢在外报称:“夏夫人温氏到了,正在偏殿等候。”
夏夫人——这个陌生的称谓让秦束怔了怔,而后转头笑道:“本宫险些忘了,她今日会来。”
那笑容苍白而透明,像是一触即破的。阿援心疼地道:“要不,婢子去回绝了她,让她改日再来?”
“不。”秦束将手扶着御座站起,手心却又一阵剧痛,她低头,才发现掌心被刺破,血早已止住,惟留一个小而深的豁口。她扯着衣袖掩住了它,轻轻地道:“她是夏冰的妻子,温家的女儿,本宫绝不能让她看出一丝半毫的异常。”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写完这章之后看到权游803的临冬城之战,才知道晋阳侯和华俨这波操作居然不是史上唯一……
第43章 君行殊不返
这一日,温玖穿了朝廷御赐的盛装, 做了妇人之后长发挽起, 描眉画眼,傅粉施朱, 一身上下, 珠玉玲珑, 矜贵地衬出她娇丽柔软的脸容身段来。秦束在显阳宫前殿接待她,她施施然地坐下, 神态也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见到秦束,她便展颜笑开:“秦家姐姐,我此来, 是为了感谢您。”
大约是温家这一阵确实趁着国难扬眉吐气了,只拿这种套近乎一般的轻慢态度来对待当朝皇后。
“谢本宫?”秦束笑道,“为何要谢本宫?”
“当初是您劝我,若不愿嫁给秦二郎, 便先拖着, 这不果然, 便拖到他自己放弃了么!”温玖身子微微前倾,眼角眉梢都跳跃着明澈的秋光,“同您说一句体己话, 夏中书, 实在比秦二郎好上许多倍呢!”
秦束挑眉,半开玩笑地道:“本宫那苦命的二兄,往后怕没有人肯嫁他了。”
温玖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 颇有感慨地道:“您也应该劝劝他,第一是戒了服散的毛病,第二是正经去谋个官位,不要成日地瞎混。”想了想,她又叹口气,“你们秦家的男人,不是太过拘谨,就是太过放浪,约莫只有秦赐将军一个是争气的,还偏偏是个胡儿。”
秦束脸上的笑意倏忽便隐没了,偏那嘴角的弧度还在,好像讽刺一般:“这话可是夏中书让您来说的?”
“什么?”温玖睁大了眼睛,“不,不是……”立刻又脸红了,这一刻,她好像突然回到了旧日那个腼腆寡淡的壳子里,方才咄咄逼人的亮色都褪去,“不是子固,是我……是我觉得他太好了。”她抬起眼,殷切地道,“姐姐,您不明白……啊,大约等官家成人,您便能明白了……”
秦束安静地道:“是啊,本宫等着那一日。”她站起来,见温玖一脸懵懂,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如果自己能顺遂地嫁给这世上任一个普通男子,或许也会如温玖这般,怀有一股天纵的傲慢吧?
可是到底已没有机会了。
秦束温柔地道:“本宫还有些事要处理,陪不了夫人太久,夫人是不是还要去永宁宫请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