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不迁(4)
时过忽然揪住自己的衣领,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发出野兽的嘶吼。
不,不是这样的……是他们的错……
“你们!自私自利,愚蠢又市侩,懒惰还狂妄,真是不要脸!”时过愤愤道,“你看看你,为人夫,为人父,皆不配,贪图安逸,卑劣无耻。你看看你,半生不幸,身有病痛,可怜又可恨。你再看看你,娇奢放纵,贪慕华贵。”
“是我的错,是你们的错。你们凭什么……”时过按住太阳穴,她一直都有偏头痛,如今发作,来势汹汹,她几乎受不了这样的刺痛,心里暴涨的戾气和压抑阴暗冲破禁锢。
“时过!你要做什么?你在说什么?你在哪里?”时过忽然间低下声音自言自语,眼睛瞪得露出眼白,额上的血晕开在眼角。
宇宙苍茫,亲情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上天的赐予,而我连这种最容易得到的都无法得到,是否昭示我此生求而不得,终日惶惶不安?
“戴瑾,戴瑾,戴瑾,你找到时过了吗?我找不到她了,”她忽然跪坐在戴瑾面前,两手握拳不断捶打太阳穴,语气焦躁迫切而迷茫,“戴瑾,你有没有听到声音?你有没有看到什么?戴瑾……”
你有没有看到,有吸血鬼张着獠牙按在我脖颈上大动脉处,稍一动弹就血流不止。
你有没有听到,有魔物在张牙舞爪嗤笑我不自量力,妄图得到解救。
是的,我不可能被救赎。我是弱者,是失败者。
“戴瑾,我错了……戴瑾……”
语气逐渐缭乱低弱,逻辑不通,重复着一个句子。
戴瑾瞪大瞳孔,手指战栗按住时过的肩膀,“时过?时过,你看着我,我是戴瑾。时过?”
连声音都沾染上寒意。
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清风再不敢恣意,麻雀停在泛着金属光泽的冰冷栏杆上,斜着脑袋看这一场闹剧。
是的,闹剧,时过想,我这一生,何其荒谬。
父亲整天窝囊在家中,抽烟喝酒打人,母亲辛劳一辈子,却又偏爱着姐姐,用市侩愚昧的思想强加给小女儿屠戮她,姐姐使唤她诘难她苛责她暴力她。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从来偏听偏信?
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如此痛苦?
戴瑾,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掌控一切,要我屈服,而我不甘又不敢,困顿疲乏而彷徨自责我不孝的阴暗思想。
我该如何摆脱他们远离他们?
“戴瑾……”时过停下双手,披散的黑发搭在琵琶骨处,身形瘦削单薄——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午餐和吃肉了。眼神空洞,表情呆滞。
她碎碎念。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
为人父母天下至善,为人子女天下至孝。
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
月明闻杜宇,南北总关心。”
按伦理道德和法律上讲,我应该是爱他们的,敬爱和尊重。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怨恨他们。
我该如何化解这种冲突?
没有办法不是吗?
☆、第 7 章
景歉快步走上前,站在戴瑾旁边对她们道,“时过睡了,请你们还是不要来了,她确实不想见到你们。”
女郎一张白得过分的脸粉唰唰地掉,倒三角的眼睛吊着,又是尖锐的声音,“我是她姐姐我难道还会害了她吗?!”
戴瑾很有礼貌地问,“没有吗?”
“你!我告诉你,今天我一定要见到她,我是时过的姐姐,她是时过的妈妈,”她指了指旁边头发花白的妇人,声音拔高,“我们才是她的亲人!时过!”
戴瑾和景歉挡着她们。
姐姐忽地举高了手臂招手,妇人也是抬起黝黑满是老人斑的脸,浑浊的眼睛迸出光,“时过……”
闻声,戴瑾与景歉回头,便看到身穿白色病服的女生站在阳台前,仿佛眨眼间,她就陷入噫障,双手揪住头发。
骇然中再也管不了什么的两人拔腿跑上去。还好是在二楼,路程不长。
房间里,时过又是双手捶着太阳穴,骨节分明的手枯瘦,青筋暴起,皮肤是营养不良的黄色。过长的头发枯燥分叉。她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挣扎的低哑的破碎呻吟。
像一头濒临绝境的困兽在做最后的搏斗。
景歉跑得快,圈住时过,不断安抚她。
可惜没有用。
紧随其后的戴瑾对他说,“让我来吧。”
“时过,是我,我是戴瑾。我今天又去找了那种糯米糕,但是找不到,真的很可惜。那种糕点我记得很粘牙,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呢?我昨天看了一句诗,它讲,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她低低柔柔道,“时过,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像在说一句至死不渝的誓言。
时过渐渐平息。
景歉垂下眼睑,默然收回手。
“时过!”尖锐刺耳的声音再起,“时过!”
闻声,原本变得安静的时过沉寂,从戴瑾的怀中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极大,如同看见妖魔鬼怪。定定看了三秒钟又开始了挣扎,长时间没有发出字句的嗓子如同退化成野人的,只能靠低吼表达出自己的痛苦,面容扭曲作一团。
“时过,时过……”戴瑾死死按住她,不让她再扒住头皮,“景歉别愣着!请她们出去!”
又是一阵哄闹,喧哗过后的枯败,戴瑾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时过,你还记得诗经里讲的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吗?我知道你在求什么,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走出来,我知道你忧伤世间薄情,但是没关系,我还在这里,真的。”
真的真的,时过,我的时过,你问我,你单字过,是否寓意你此生皆是过错?我跟你说,不是的。
你单字过,寓意此生劫难易过,福运绵泽。纵然偶有伤怀,但是无妨,全部无妨,山高水长,戴瑾都会陪伴你。
你不喜欢结交新友,不喜欢改变现状,不喜欢复杂的人或事,刚刚好,我也一样。
你喜欢书,喜欢歌,喜欢宁静,喜欢淡泊,喜欢的一切,我都喜欢,你看,我们这么巧合。
时过,我们从读书的时候开始认识,现在我已经大学三年级,期间十多年,你停在了十八,而我现在已经二十二。我不怕你一直在十八,只怕你辜负了这春色如许。
时过,你信佛,那你应该知道佛家中的“婆娑世界”,婆娑,即堪忍。
我们要忍受,但你怎么可以逃避呢?
安顿好时过,景歉和戴瑾离开,临分别前,戴瑾欲言又止,“景歉,其实你不必……”
路口有一簇小雏菊,白色,小小的一朵一朵,有些已经焉了,有些花瓣残缺不齐,仅有两三朵在查重庇护下艰难保存完好。
景歉淡淡道,“我知道。她没有喜欢的人,我们也不曾在一起过,我想照顾她,和她是否喜欢我没有关系。”
我一直都知道。
“相比较而言,确实是你对她更重要。”景歉看向戴瑾,道,“那我能如何呢?我只是,还没有遇到另一个比时过更重要的人。”
真的。
三千浮华世界,能遇到一个直率而热烈,痛苦而茫然的时过,已是人生之大幸。可惜的是,他将她弄丢了。
时过境迁,时过,境不迁。
不敢说永远,一个四年不够,那就两个四年,三个四年,真的,时过,我该如何让你知道,让你明白,让你相信:时过境不迁,一直不迁。